那晚推心置腹地深聊过后,林娜和费诺恢复了网聊的方式,减少了本来会见面的时间。
倒也不是两个人有多忙,只是费诺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表达自我后,滞后的尴尬;林娜收获太多信息,需要花时间处理自己对费诺的感受。
这件事就像费诺送来的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们之间最后一扇门。
一个男人遇到任何事都来向这个女人求助,女人也完全不推拒,每次都给出自己的安慰和意见。
这样的关系在成年人之间,只会是暧昧。
然而在确定暧昧,还没理清楚头绪的时候,她就要出来相亲。
林娜平白有种不道德的感觉。
咖啡店采光不错,林娜推开玻璃门,一眼就能看清坐在三号桌,今天要跟她相亲的男人。
他背对着门口,后方的假花装饰遮掩住他的身体,只在大片杂乱的宽叶中,冒出个脑袋,单看毛茸茸的后脑勺,只知道是个发质不错的男人。
乌黑发亮,若非太短,能引人嫉妒的程度。
林娜在门口站了会儿,盯着那颗想象不出正面会有多好看的脑袋,陷入沉思。
店员见状过来招待:“您好,请问您是一个人来的吗?还是约了其他人?”
林娜对店员笑笑:“我约了人的,他在三号桌。”
“三号桌在那边。”店员走在前面为她带路。
不长不短的一段路,越走近,林娜越觉得这颗脑袋很是熟悉。
悦耳的高跟鞋声在桌边停下,男人抬头,林娜垂首,视线刹那相对,仿佛同时听见了对方失衡的心跳。
“怎么是你?”
林娜惊讶过后,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
本就是没挑明的关系,目下变成摆到明面上说的相亲,她很不自在。
好像一夕之间,就要把费诺放到朋友和顾客以外的位置。
费诺看见是她却表现得很镇定,翻开店员拿来的菜单推至她眼前:“先点一杯喝的吧。”
林娜顺声低头,耳边垂下一缕发丝,她伸手勾起,别至耳后,看着咖啡种类丰富的菜单,一时失神,竟开口解释起来:“湘湘……我的朋友说让我来一趟,走个过场,好让她老公死心。”
“是吗?”听见这话,费诺扬了下眉,“看来她对我的印象的确很差。”
“嗯?”林娜从菜单上抬起头看他。
费诺弯起一双好看的眉眼,含笑道:“你口中的湘湘,跟我大学起的朋友方承述,正处于恋爱关系。”
“我们没见过面,但由于我之前经常叫方承述出来喝酒,她现在很讨厌我。”
压在菜单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滑向一处位置,林娜扫过一眼,点了一杯红茶做底的奶香咖啡,把菜单合上交递给一旁的店员:“没想到我们之间还能有这层联系。”
“是啊。”
世间万般巧合,偏她和费诺最巧,巧得像上天都在给他俩做媒。
店员离开后,林娜陷入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以往几次相亲,都由男方开场,介绍家庭背景,身家条件,结婚后需要她做哪些事。
所以林娜才讨厌相亲。
虽然她和前夫结束得很难堪,但至少他们的开始并不夹杂任何利益目的。
林娜第一次,在与费诺见面的时候,蓦地生出疲惫感来。
飘忽的视线里,突然多出一部手机,林娜被吸引注意,在亮起的屏幕上,看见一张照片。
那是张旧照,但也不到几年前的地步,是林娜春天的时候,带两个孩子去香檀山,和李湘盈一起野餐时拍的。
针织的米色外套长衣下,她穿了件素色的连衣裙,裙摆点缀着星星粉色,像在腿间开了片樱花,同她头顶的粉嫩交相辉映。
但拍照的时候她没有准备,被李湘盈叫了声名字哄骗着转了头,她嘴里还包着一大口自己做的紫菜饭团,嘴角边沾了颗米粒。
突然在别人的手机里,看见自己的糗照,林娜的脸霎时红润,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伸出手指在费诺的手机上敲敲点点,找删除键。
意识到她在干什么,费诺眼疾手快,在她按下删除前,把手机抽走。
“林女士,随意删别人手机里的照片,是侵犯隐私。”
侵犯隐私?林娜被他臭不要脸的说法惊到了。
她红着脸,忘记礼仪,指着费诺结结巴巴地提醒:“这,这是我的照片!”
“但它在我的手机里,就是我的了。”费诺顶着林娜杀人的目光,把手机小心翼翼地放回自己的外套口袋里。
他的儒雅呢?他的彬彬有礼呢?林娜就知道,男人都是会变的!
因为相亲开场的死寂一扫而空,两人之间的气氛转瞬恢复往日的熟稔。
林娜现在满脑子都是那张不能见人的丑照,计划一会儿怎么找机会把它删了。
两人的咖啡一前一后地端上桌。
林娜问:“你知道今天来相亲的人是我?”
“嗯。”费诺浅啜一口,在她的注视下缓缓点头,“不然我不会来。”
他说得坦然,但这句跟表白无异的话,让林娜很难自处。
毕竟,她来之前,不知道相亲的人是费诺啊。
林娜提起那张照片:“你怎么会有我的照片?”
“是我朋友传给我的。”费诺放下杯子,双臂撑在桌面上,身子前倾了点儿,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要来相亲的话,不是应该提前知道相亲对象的长相吗?”
说着,他又补充一句:“我第一次相亲,没什么经验。”
但真要细说起来,能得到这张照片,也多亏方承述是个办事靠谱的人。好兄弟没有照片考虑,他肯定不会安排这场相亲的。
方承述是经历了生死局,趁女朋友不注意,偷偷打开她的手机,转载的照片。
林娜和费诺相亲这会儿,方承述正在遭受李湘盈的毒打。
一根无形的箭刺入林娜的心脏,她居然觉得一向随和的费诺在点她。
“不,不一样。”林娜急急道,“我是来走形式的。”
费诺双手捧着杯子,低下头,有些失落的模样:“那我这是又被甩了吗?”
林娜被他同以往大相径庭的形象唬住,被他牵着鼻子跑:“那,倒也不是。”
“你今天……怎么不一板一眼了?”
费诺故作开朗的样子,她有些招架不住。
“抱歉。”费诺抬头,方才的阴霾一扫无余,“我看你今天有点紧张,以为你不喜欢我表现得太正式。”
林娜确实不喜欢刻板的人在她面前处处行事端庄,但和费诺相处久了,她已经把它当作了费诺的标志。
少了标志,费诺就有点儿不像费诺。
但因为费诺的主动,她的情绪已经没有刚见面时那么累了:“确定是我吗?”
林娜是一个直接的人,费诺会在知道相亲对象是她后,来这里见面,就代表他已经做好把暧昧更进一步的准备。
他们已经四十多岁了,说难听点,半截身子入土的中年人,再去学年轻人的拉拉扯扯、弯弯绕绕不合适,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浪费在这种小事上。
费诺跟着她进入正题:“很确定。”
“是那种看不见会想,看见会很安心,我很喜欢你的确定。”他说得很慢,仿佛每个字都经过精雕细琢、深思熟虑,才敢对她说出口。
工作时间,只有两个客人的咖啡店,在这一瞬变得宁静。
林娜仿佛能听见自己浅浅的呼吸声:“喜欢啊……”她羞赧地把落下的发丝,往耳后刨了刨。
林娜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听人跟她说过喜欢了。
这个词,好像会随着人类的年龄增长,进化为禁忌,似乎说出口,他们就会变成矫情、不成熟的大人。
头发别在耳后,又掉了下来,来回三四次,将林娜目下的紧张展现得淋漓尽致。
费诺从兜里拿出一根黑色的钢夹递给他:“用这个吧。以前和我女儿出去吃饭,她的头发也老掉,我就经常备着了。”
“不过现在会用到的情况很少就是了。”
林娜接过道谢后,咬住钢夹,用手腕上的发圈把脑后的长发尽数挽起,再取下别在耳边。
“会很唐突吗?”费诺看着她露出来的素净面庞,他担心会吓坏她。
林娜大概听进去了李湘盈的话,她今天来相亲,简单敷衍,脸上没有化妆,跟他以往见过的不一样。
却给他带来一样的轻松惬意。
林娜听见他这么问,愣了几秒,反问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她为他做过的事,最大也不过是给宿醉的他提供了留宿的地方,最多也不过是听他讲关于两个孩子的烦恼,并没有真正帮他解决过。
这样的相处,在成年人看来,应该就像年轻人之间送花送手作品之类,不花钱的小事,不值得生出喜欢。
面对她的问题,费诺先认真地想了想,把他们上升到暧昧的全过程,翻来覆去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为什么喜欢?
大概是因为希望她出现的时候,她都出现了吧。
就连家长会被兄妹俩择出在外,一瞬感觉孤寂,希望有人接受他,带上他的时候,她也踩着一双墨黑的高跟鞋,步履稳健地踏进了他的视野里。
三言两语,就把他和家庭联系起来。
“林娜。”费诺唤她的名字。
林娜忍下心里的别扭,与他对视,他眉眼的笑意中带着感激,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
“因为看见你,就像看见了家。”
他眼底的晶莹被窗外投进的冷光闪烁。
如此亮丽。
林娜倏然想起曾和两个孩子一起看过的一部电影,讲述的是一个贫穷的白人为一位有钱的黑人钢琴家做事,要护送他去种族歧视的南方巡演。
路上白人男人要给他的妻子写一封信,他写不出对妻子的眷念,而那位黑人说出的辞藻,造就了这部影片最经典的地方。
但比起这封黑人替白人口述的信,林娜更喜欢白人在后面学会写信后,用自己的词汇写给妻子的第一封信。
他说,“亲爱的德洛莉丝,有时你会让我想起一栋房子,一间华灯装点,人人安居的房子。”
林娜想,也许这就是费诺想表达的喜欢。
也正是以前沈陈东轻易放弃,她需要的喜欢。
她的鼻尖莫名酸涩,吸了口气,才压了下去:“费诺,我好像很少和你谈自己的事。”
费诺静静等待着。
林娜说:“我这个人,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多到能把婚姻好好地走完这一辈子。
费诺呆滞了瞬,他以为在那晚,听完他的那番话后,林娜会对他的爱有所防备。这也是他特地说出来,希望达到的结果。
他这个人太容易得寸进尺,不知收敛。
“太多的爱不会显得沉重吗?”
宁素被他所谓的爱拖累了二十年,无法追寻她的梦想。他以为,林娜会想要一份刚刚好的爱。
费诺愿意为林娜,为新的开始,学着克制。
林娜却摇了摇头:“并不。”
就像费诺感知到的,林娜是那种任何事都能泰然处之,成为依靠的人。
她只需要爱。
像是一份肯定的力量,费诺接收到了,他望着林娜的脸,郑重又虔诚:“那么,林娜,我会爱你。”
林娜抬起手遮住上扬的红唇:“那回答你最初的问题,费诺,你的话并不唐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