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诺和他前妻的关系,同林娜依据往日的闲聊,想象出来的差不多。
相比之下,她和前夫沈陈东才是针尖对麦芒,恨不得让对方去死。
沈陈东一开始感觉不出爱的时候,也有想过以亲情的方式,继续和林娜维持家庭。
但最先忍受不了的是林娜。
林娜的一双父母不知道能否用恩爱形容。
农村夫妻,相互扶持,养育出一个凭一己之力走出大山的女儿。
林娜认为,她的父母是相爱的。
爸爸不善言辞,却总会在茶水喝完的时候,为妈妈泡一壶新茶;下雨,他会撑伞牵着她去接田里的妈妈;妈妈夜里腹绞痛,爸爸会蹬着家里唯一的三轮车,送妈妈去镇上的卫生所,在缴费台的小窗前,打开布包,一张一张地往上放钱。
妈妈总数落爸爸,但也总会走几里路去给附近厂房里打工的爸爸送饭菜;雨夜,给风湿痛的爸爸擦药酒;厂房的老板欺负爸爸,不给工钱,她就拉着她的手去跟人家闹。
没有城里的精英教育,只有农村人的言传身教。林娜长大,对夫妻的关系有一套自己的理解。
想法说给如今的年轻人听,大概都会笑她天真,不切实际。
但林娜始终觉得,真正的爱不可能变成亲情,没有爱的婚姻也无法往下走。
在沈陈东第七天晚归,身上带着酒气,被他的助理送回家的那晚,林娜收店回来,在楼下与两人撞上。
她忍着没发作,一直扶着他上楼,一扇门与外界隔开,只剩家事。
林娜才无所顾忌,与他争吵。
“你现在还有一点儿丈夫的样子吗!?”她不提沈陈东父亲的身份,这一部分,两个孩子自有定夺。
感觉出沈陈东的心不在她身上后,林娜从未与他正面对峙过。
她想的是,有了两个孩子,最好收一收天真。
可当一个男人放弃一段感情时,他们就会变得理智、冷漠,那双前后态度截然不同的眼神,化作一把锃亮的刀,划过如附骨之疽的你。
没人能够在这番区别待遇之下保持冷静。
沈陈东张嘴,吐出难闻的酒气,气息犹如毒蛇攀咬她的心脏:“离婚吧,林娜,我们离婚。”
“看着现在的你,我怎么也爱不起来。”
一把年纪还说爱不爱的男人,是浪漫主义吗?这得看他如何做。
唯一一次争吵,被沈陈东单方面结束,他出去住了酒店,林娜跌坐在客厅嚎啕大哭。
卑微的姿势让她看见了另一处光亮,从门缝里透出,林娜往那处爬了几步,然后站起,擦擦泪,跌跌撞撞地过去推开门。
书桌旁的林时月摘下耳机,回头问她:“妈妈,怎么了?”
躺在林时月床上的林时曜同样戴着耳机,拿手机玩游戏。
林娜确信,尽管不经思考地同意了醉酒的沈陈东提出的离婚,但这个举动,一定做对了。
领完离婚证那天,林娜送给前夫一句话。
“希望下次再见面,是清明节我带两个孩子来给你上坟。”
这是被一对模范夫妻养大的林娜,能说出口的,最狠毒的话。
这么一想,费诺和宁素的争吵,真算不得什么。
不过两者有各自的伤害。
奶油在嘴里化开,冲淡了红茶的苦涩,林娜放下叉子,用指尖碰碰费诺:“既然是那么美好的开始,为什么不冷静下来好好谈谈,再做决定?”
只是想去追求年少时的梦想,也许冷静说开后,费诺和宁素的婚姻还有挽救的余地。
费诺攥住她骚扰的指腹,兀地莞尔:“就是完全冷静了,才会离婚。”
他用另一支金属叉,戳一颗蓝莓放进嘴里,咬开品尝果味的酸甜:“宁素和我不一样,所有决定,只有经过完全冷静理性地思考分析,她才会提出来。”
“就连我们正式发生争吵的环节,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林娜从他指尖抽出手,很确定:“可你当初并不想离婚。”费诺看上去比沈陈东重情,一定会想办法挽回。
放在桌上的手,因为林娜的抽离,蜷曲了瞬,费诺摇了摇头:“就是因为不想离婚,才会和她离婚。”
林娜被他这一句绕口令般的回答弄糊涂了。
费诺徐徐道:“我不想离婚,也代表,我过去做得不好,不是一个完美的丈夫。”
“在前妻提出离婚那刻,我恐惧离婚,首先关心的不是她口中说要参加的项目,也不是她提出离婚时的心理状况,而是……”
“恐慌离婚后,我怎么办,孩子们该怎么办。”
他的痛苦引诱出家教良好的宁素的同情,于是他们组建家庭,这种开局注定了他永远成为不了宁素心目中完美的丈夫。
相爱又相离。
宁素提出离婚,也是在自救。
能在争吵那刻,生出这种想法的他,早就背离了初心。
“我做得不够好,林娜。”桌上的手开始不停搓捻,直至两只指腹变得红肿,费诺将手藏了起来,“我总是把每件事看得很重,又做不好,给人徒增压力。”
求一个美好的家庭,家庭却因他的存在支离破碎。
坐在对面的林娜注视着费诺,而后缓缓瞪大了双眼。
费诺瞧不见自己的脸,只有林娜能看见,此时的费诺有多么破碎,碎成一汪一汪的小水洼。
林娜抽了张纸给他,又拿起他的叉子,为他撬一坨奶油举起:“听你这么说,在宁素那里,也许你没那么不堪。”
“什么?”费诺放下纸,鼻尖通红。
“正因为你做得好,宁素才会放心大胆地跟你提出离婚,把两个孩子交给你。”
林娜动了下拿叉子的手:“她那会儿一定也很害怕,但她愿意跟你吵,吵完后毫无负担地飞美国去,就是清楚你能处理好国内的事,照顾好她的两个孩子。”
“你说你那个时候只担心自己和费铭费茹,离开的宁素一定也是这样。但她知道你会处理好的,为了两个孩子,她相信你会处理好。”
费诺在她的动作下,咬上奶油,说话含混不清:“还能这样想?”
“不是这样想,”林娜松开手,“是你该去向宁素道歉,让她承受了太多心理负担。”
费诺咬着叉子,感受嘴里柔软的奶油,林娜的话语仿佛在口中具象化。
这是他们第一次坐在一起,说这么多话。
费诺挖开胸膛,向林娜剖析自己,他把他的秘密,他的情绪,他的心,因为两家孩子相见的契机,一股脑地塞给了林娜。
受林时月那句话的影响,仗着林娜一家的善意,他好像又擅自把一段刚开始的关系,变得沉重起来。
但费诺不曾在这件事上有过犹豫,他想坦诚一点,把不好的一面展现给林娜,看她作何反应。
林娜不仅包容了他,还将他那些所谓的烦恼,变成了轻飘飘的羽毛。
他现在很轻松。
仿佛能大叹一口浊气出来。
有了能再次面对费铭和费茹的勇气。
“不过……”林娜捧着茶杯开口,“我还想问,你怎么不把和前女友的合照都丢了?被费铭找出来的时候解释过吗?”
费铭说话逡巡起来:“说是一段记忆的怀念也好……有些照片,是我前妻拍的,她和我的几任前女友都是好朋友。”
“咳咳咳……”林娜一时震惊,喉咙里呛了口水。
咳嗽完,她抽了张纸,不慌不忙地擦拭嘴角:“过去的你还真是厉害啊……”
费诺也尴尬:“……应该是宁素厉害。”前妻受西方教育,对这类事一向很放得开。
他们离婚后,前妻飞美国前,还和他的七个前任一起聚过餐。
其中一位前任发朋友圈配文说:幸好姓费的男人没有致力于给每个女人一个家,否则今天就是八离世家。
方承述和费诺是校友,也跟这位认识,看见发文的时候,跟他在酒馆喝大了,拍着费诺的脸打趣:“被甩的是你,最惨的还是你,哈哈哈……费诺啊费诺,她们都笑你,偏偏你最好笑。”
费诺是有苦难言。
“至于解释那些照片,我说过,但费铭好像不愿相信。”
林娜听罢,敲着杯子想了会儿:“也许,是因为他不敢信。”
十几年没去工作,只照顾他和妹妹的妈妈,毅然决然地提出离婚。
费铭肯定很乱,迫不及待地要为这段关系,找一个罪名出来。
定罪,发泄。
青春期孩子常有的逻辑。
“怎么不找宁素帮你说话?”
费诺看上去没考虑过这法子:“宁素那边跟着科考队到处跑,时常没信号,能联系上,我们都抓紧时间,聊孩子的事。”
“再者,我想误会便误会吧。总比两个孩子转头怨上宁素的好。”
蛋糕店墙上的中咔嗒一声,林娜转头朝那儿看了眼,不知不觉间,他们居然聊到了晚上十点。
低头看桌上的蓝莓小方。一个小甜品被他们一人一勺糟蹋得不成样子,就是没有吃完。
林娜拍着桌子,正要起身:“行吧,你赶快把剩下的吃完,我也要关门回家了。”
“好。”费诺匆忙地往嘴里塞奶油。
恰好店里两处不约而同发出叮地一响。
费诺嚼着蛋糕打开手机,林娜也去柜台看谁给她发消息。
李湘盈:[于悦广场,梧桐咖啡厅,三号桌。]
方承述:[于悦广场,梧桐咖啡厅,三号桌。]
两人看过消息,隔空对望了眼,复低头在手机上敲敲打打。
[这是什么?]
李湘盈:[新的相亲位置。]
方承述:[费诺,要老婆不要?只要你开金口,我就给你送来。]
方承述:[照片。]
网不太好,图片糊了一瞬,突然闪出照片上的女人。
费诺一瞬愣怔,下意识地往柜台那边看。在柜台背后收拾东西的林娜背过身,给好朋友打去电话。
等那边接通的时候,她转过身,不设防地同费诺视线相撞。
林娜手指向休息室,费诺点点头,目送她进房间。
门关上那刻,林娜靠在门上,对李湘盈叫苦不迭:“怎么又让我去相亲?”
李湘盈用肩膀把手机夹在耳边,去看她男人给她涂的指甲油:“我知道你不喜欢相亲,但甩掉渣男后,你总不能断情绝爱吧?”
林娜总是很难对付真心为她好的人,尽管李湘盈经常看走眼。
她嘟嘟囔囔的,就是没找到反驳的话。
李湘盈听到她的小声抱怨,拿起手机说:“姐妹,我承认前几次我看走眼了,但这次我真没看走眼,要跟你相亲这个就是个混账!”
“你每次都这么说,最后还不是……诶,等等。”林娜问,“你知道是混账还让我去相亲?”
男人捧住李湘盈的脚,要帮她涂脚指甲,被李湘盈一脚踩住面门踹开:“还不都被我家这个念烦了,一直说介绍他兄弟,介绍他兄弟……我能让你去送虎口吗?”
“一直没同意。但我想你有几个月没见见男人了,听说他兄弟长得不错,你去过过眼瘾也行。但别真看上了啊,他兄弟不是好人,还是个离过婚的,你去走个过场,让我家这个死心就行。”
林娜委委屈屈:“没你这样的……”
李湘盈在那边安慰:“哎呀,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后面再给你物色物色头婚的男人,我姐妹再嫁就要嫁最好的,木啊!”
说完不等林娜表态,李湘盈赶忙把电话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