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挑衅太多次父亲的权威,费诺只在等宁素来和孩子们吃饭无果那天发过火。
这次反击是久违的一次。
费铭罕见地愣了,费诺心里也不见得有多好受。
他还端着那一丁点儿,早就被两个孩子践踏,微不足道的父亲的尊严。
不过这次算一大进步。费诺没有落荒而逃,在外面与费铭维持着表面的和谐,等精品店里的费茹逛完。
费茹抱着小袋子出来后,费诺叫车把两个孩子送回家,又出了门。
今天过得很好,遇到了漂亮姐姐,见到了聊得不错的网友,费茹很开心,看见费诺又要出门,难得甜甜地多问了一嘴:“爸,你要去哪儿?”
费诺的手搭在门把上,回头看了眼坐在沙发上的女儿。
她手里抱着他送的那只黄兔子,这次他记住了,它叫乌萨奇。
“中午吃太多了,爸爸出去走走,消消食。”
费铭从房间里出来接水,听见他的说辞,脚步未停,走向厨房。
他肯定不信。
费诺往空荡的过道投去视线,听厨房里传来的水声,走出去,关上门。
他也不指望费铭信他一次。
费诺心情不明朗。今天为了家长会特地给自己放了一天假,但和两个孩子的关系还是没能缓和多少。
知道这事急不得,心里仍然升起股挫败的感觉,走在街上散步的双腿顿感无力。
年轻的时候经历过太多苦日子,如今岁数大了,费诺习惯了努力工作,既能自我麻痹,又能囤积好日子的资产。
以至于现在好容易闲下来一天,他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打发时间。
拿出手机准备问方承述在哪儿,又想起身为合伙人,方承述比他轻松得多,今天带女朋友去临市泡温泉了。
他也不好去当情侣间的电灯泡。
虽然没见过面,但同方承述打电话时,偶尔听过他女朋友问起他的语气。
费诺有自知之明,方承述的女朋友大概看不惯他。
也是。
刚离婚那阵儿,他一想喝酒,就叫方承述出来,方承述仗义,场场必到,他女朋友看得惯就鬼了。
像个社会闲散人士一样在街上乱逛了阵儿,费诺走累了,找了个亭子坐下,对着不远处结了层薄冰的湖泊发呆,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深冬天黑得早,临近傍晚,夜幕便降下,腰间口袋里的手机没有一点动静,想来两个孩子也不会问他回不回家吃饭。
亭子的木质扶手不高,周边一些来往的熟面孔,见他坐了很久,一动不动,只看亭外的湖泊,以为他会翻过扶手跳湖,忧心地多看了几眼。
天彻底黑压压的时候,费诺突然站了起来,顶着几个出来锻炼,又不时关注他动向的老人的注视,迈出凉亭,往马路边走。
不是要跳河就好。
费诺到停车场开了自己的车出来,调转方向,一路驶向林娜开的蛋糕店。
下午说身体不舒服,想早点回家休息的林娜,此时被他抓包在店里,哼着歌给上一位顾客打包小蛋糕。
见费诺突然出现,林娜哼歌的声音骤然止住,尴尬地搓了搓放在柜面上的手指。
“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她以为他会在家陪孩子。
费诺没答,上前手指向玻璃柜里的蓝莓小方:“吃过药了吗?”
知道他这是给台阶下,林娜点点头,帮他拿出蛋糕:“吃过了,头不疼后才来的店里。”
拿出蛋糕付了钱,林娜看他端着小蛋糕到老位置坐下后,一动不动,就托腮望着橱窗外的人流,一副很是忧郁的模样。
见此情形,林娜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估摸着接下来没多少客人,便泡了壶红茶端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又跟两个孩子闹不愉快了?”
这是费诺身上老生常谈的问题了。
林娜生的林时月和林时曜,偶尔会发生矛盾,但对比哪个家庭都是数一数二的好孩子,她很难想明白费诺和两个孩子之间的隔阂,到底生在哪儿。
朋友之间能做的,只有无声地陪伴和安抚。
不过思及午间费铭说的那番话,林娜心里有了个猜测,但面对当事人,她不好问出口。
一直在流血的疤痕,没能得到妥善的处理,也不代表该让它继续流出更多的鲜血。
费诺仿若片刻失神,骤然被人叫醒,凝滞了瞬收回眼转头那刻,动作缓慢僵硬。
待他将视线全落在林娜身上,眼神尽数聚焦的一瞬。
林娜周身渡着一层盈盈的绒光,点缀糕点的暖光仿佛自她散发而出,让人不由地对她放松戒备。
费诺双手覆上她送来的热茶,暖意温暖手心的寒冷。
他浑身的紧绷得到放松,像是迷路的人找到归途,第一次向她诉说一切的起点:“离婚前,我和前妻发生过一次争执。”
宁素提出离婚后,就要飞美国,到办理离婚证那天才会回国,如此决绝的做法引起的争执,恰好被从学校回来的费铭和费茹撞见。
费诺偏执地箍住宁素的双臂,双眼通红地问她:“你就没考虑过两个孩子?考虑过我们的家吗!?”
宁素挣开他,近乎歇斯底里:“我考虑过!我的大半辈子都考虑进去了!要不是因为两个孩子,我早就和你离婚了!”
“你让我考虑这个家,你们有考虑过我吗!?”
滚烫地红茶滑入喉间,像一块刀片卡在嗓子眼,一时让人说不出话,也升不起委屈。
费诺放下茶杯,冲林娜露出一抹笑,说不上释怀的松弛,还是后悔的疼痛,他坦言:“好像前妻的话,让孩子们产生了一些误会。”
但费诺更清楚,真要去细算一对前夫妻的纠葛,也无法确定是不是全是误会。
在某种程度上,他的确拖累过前妻。
对着有好感的女士,脆弱地诉说自己不好的过去,费诺本能地生出窘迫,开玩笑般,把林娜不敢撕开的伤口,血淋淋地对她扒开:“人生有数不清的巧合。”
“我们办理离婚那天,我儿子正好翻出了,过去我和几个前女友的合照。”
已婚人士留着和前女友的合照,还是好几个不同的前女友,不得不说是上天不眷顾费诺,直接给他的怀疑不忠,送去一个板上钉钉的证据。
林娜有些心疼,放在桌上的手往前挪了点儿,又在中间停住。
话在喉间滚了滚,不擅长安慰人的她胡乱将重点移到别的地方:“我们之前聊感情史,我就想问了,你怎么会在结婚前,交过七个女朋友?”
问完林娜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掉。
人家在冲她剖析过去,她在这里打听八卦,简直不是人!
怕费诺觉得冒犯,林娜端起茶杯,以喝茶为掩饰,偷偷觑他脸色。
费诺听见林娜的问话,确实顿住了,但并非觉得被冒犯。
第一次被陌生人救回家,费诺隔着茶壶的手托,看见林娜的照片,那会儿他就知道,带他回家的女士,一定是一个心很大的人。
大到什么都装得下,又大到什么事在她这里都算不上事。
所以他才会在踏入这家蛋糕店,和她道谢后,多次往返于此。
费诺和费铭作为亲父子,基因和血缘带去的最相似的一点,便是他们把任何放进心里的,都看得很重。
他需要一个轻松的人,把这件沉重的事抽出来。
意外的,这样的人捡走了沉重的他。
林娜喝茶喝得战战兢兢,一口茶含在嘴里,茶杯始终不肯放下。
她和费诺坐在一起,聊得不多,什么都聊,也什么都聊不深。这次的确是她唐突了,正犹豫着要不要放下杯子道歉,对面的费诺却笑出了声。
不同于以往端着的笑。
费诺这个人从上门道谢起,就一板一眼,笑总是浅笑、微笑、温柔的笑,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大笑出声。
骨子里的儒雅还是让他保证了外表的得体,他低着头,半张脸埋进手心里,压抑猖狂的笑声,双肩发抖,面前的茶杯和茶托轻微磕碰,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林娜红着脸,重重地搁下喝到只剩小半杯的红茶:“我知道我不会安慰人,但我已经很努力了,你不至于笑得这么过分吧?”
“抱歉,哈哈……”费诺重新抬起身子,弯起的眉眼笑意不减,“林女士,你的话实在是让我意外了。”
既是意外,也是他的希冀。
不然他也不会在说完有关“糟糕的误会”后,又以一种轻快玩笑的语气,讲出被儿子发现和前女友合照的囧事。
林女士都用上了,林娜知道刚才的阴霾,他已经一扫而空,便学着他的腔调:“所以费先生,别笑了。”
“好好好。”一连三个好字都压不住他上扬的嘴角。
费诺从桌边的陶瓷桶里抽出一支金色的金属叉,将桌上的蓝莓小方分作两半,推向中间。
他的手并没有收回去,而是像林娜一样,搭在中间,微微摊开。
两人的指尖,若有似无地相碰。
放大那抹细微的变化,不同的指腹泛着一样的粉红。
“该怎么说呢?”费诺故作难受,“在林女士面前,我还真不好意思提那七段被甩的恋情。”
林娜用他递来的金属叉挖了块奶油含进嘴里:“这有什么?说不说都能让人想象到,七个白雪公主和一个小矮人。”
“哈哈哈……”费诺颔首,认可了她这个说法。
“过去到现在,我确实一直都是小矮人。”
费诺的原生家庭不算完美,却也没糟到让他抛之不顾。
他的父母经常吵架,但也到死都没有离婚,所以学生时代他经常构想自己未来的家庭。
一个温柔的妻子,一个体贴的丈夫,懂事的孩子,或者不懂事也没关系,他知道该怎么去做一个完美的父亲。
在真正当上父亲前,每个人都会这么以为。
不过彼时的费诺正在寻找愿意成为他妻子的人。
学生时代的爱情,本该简单地开始,轻松地接触,最后痛彻心扉地结束,成为一段怀念。
每个因为费诺的脸,找上门来的女孩子,都抱着青春痛快一场的愿望。
没几个把费诺一开始询问的:“能以结婚为前提交往吗?”这句话听进去。
费诺被人甩就成了可以预见的事。
没有哪个女孩,第一次谈恋爱,就想接受如此沉重的爱情。
当然也有愿意跟费诺走下去的女生,但诸多因素也证明了他们没这个缘分。
“直到我父母在来学校看我的公交车上,撞上有人跟公交车司机闹事,同车上另外十三名乘客一起坠入文成江里……”费诺说,“宁素走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