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明礼言辞拒绝了:“除非你加入我们的教派。与其擅自动用交汇资金换我出狱,我宁愿呆在牢里,等官府还我清白。”
屠画锦见他决绝如此,脑筋一转,哄道:“将你的神明发扬光大,光靠你一人,磨破嘴皮子也没几个人信。你得多拜访结交些位高权重的大官,上行下效,老百姓自然就信了。若你能助我开起丝绸铺子,我带你见全江南的巡抚大人。”
费明礼思索再三,谨慎地回:“这次入狱是主对我的考验,请不要再劝了。之前有人宣称能带我会见布政使、巡抚大人,但是他们拿到钱后都消失的无影无踪。恕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
屠画锦无论怎么劝说,费明礼心里像竖起一面顽固的厚墙。
念他年纪大,屠画锦不忍心看他在牢里受苦,把他保了出来。
其实他们又何尝不是同一种人,孤独固执地踏上炼狱焚火修道。
师傅极力反对她报仇,一怒之下变卖所有家产,断绝师徒关系,云游四方。
屠画锦咬着牙跪在地上一声不吭,师傅冷漠背起行囊:“走开,莫当道。”
屠画锦眼眶湿润,拼命抽吸鼻子含住泪滴,她八岁失去父母,如今唯一的亲人也弃她而去。
她与漂泊异乡的费明礼一样,独自一人走在寂寞孤苦的不归长路。
为了答谢屠画锦的救命之恩,费明礼邀请她半个月后再来教会,说有惊喜请她观瞻。
屠画锦眼底染上抹自嘲:“找我订货才是最大的惊喜。”
费明礼笑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屠画锦回到巡抚府心情烦闷不堪,此时前线吃紧的消息不断传回巡抚府,院里人心惶惶。
刘管家呵斥下人不得胡思乱想,带着板子四处巡视,落到哪个院,哪个院就黑云压城暴雨怒号。
屠画锦觉得自己是一株无根的野草,直不起腰只能随着天上的风向两边倒。稍不留神被连根拔起、悄然消失在世上。
下人们是草芥灰尘,除了血缘至亲,谁会在乎。
上次小詹被打板说好了要瞒着家里,詹家大娘不知哪打探来的消息,当晚托人送来了止痛药。
这次阿花的哥哥直径将她领回家,说娘亲生病需要女儿床前伺候。
屠画锦也想逃离压抑紧仄的巡抚府。天大地大,她竟不知往何处躲。
——
日期如期而至。
屠画锦本不想来,费明礼太过死板,花再多功夫也是浪费时间,后来一想当作告别便趁着出门办差的空档来了。
费明礼恢复了大部分精神头,亲自站在门口迎接。教会更加冷清,连拿粥的人也没了,只剩他们二人。
费明礼带她穿过大石砖房,进入一间不起眼的小礼堂。
屠画锦纳闷,这有什么稀奇。
小礼堂只有一层楼高,由灰色石砖所建,顶部隆起扣上一个不高不低的圆弧,高度不及门口大石砖房一半,内部纹饰白底为主,朴素庄严。
“神父,你卖什么关子呢。”屠画锦巡了一周没看出什么特别。
费明礼抿起唇角直指天顶:“别急,往上看。”
屠画锦抬头,震撼地瞪大了眼睛,小小一间礼堂怎么里头还另外兴建了两层楼?
墙面下往上延伸至三层,每层东西两面各开了四扇窗户,窗外亮白一片阳光灿烂。可自己从外头进来时,明明是一层封死的圆弧顶。
再一看华丽梦幻的楼窗间白云缭绕,穿着五彩袍服天使站在云层中微笑招手,引领她去天国。
天顶梦幻轻灵,看得头皮发麻,屠画锦站在“三层楼”底下仰望,耳边似乎响起空灵的吟诵,抽离了思绪,忘了自己是谁。
“这是怎么回事?这栋楼到底怎么建的?难道是个葫芦宝物,另有乾坤?”屠画锦惊诧地大声问。
费明礼见她合不拢嘴,弯起唇角笑道:“是用空间透视法画的,还利用了阴暗对比。看着像建了三层楼,其实都是在圆弧天顶绘的。这是大盛第一幅立体天顶壁画,你是第一位参观者。”
屠画锦第一次知道,千里之外的西洋有以假乱真的画迹。
她睁大眼睛努力找寻人工的痕迹,心却被虚虚实实的画景吸了进去。
“这是哪是人能画出来的,难道不是神使的法术?”她赞叹不已。
像一个亦真亦假的梦境,极空隐约传来神圣的呼唤,天使围在四周温柔地接迎自己,她不认识这些天使,浑身却被一股温暖的热流包裹,脚底飘离地飞向天空。
她不禁伸手,视线点消失在浅玫瑰色的悠远的天国。
忽然脑海中滑过娘亲爹爹日渐模糊的面孔,师傅蹬腿甩开她抱腿、昏暗潮湿的牢房、高大缄默的织机……
一滴两滴泪水滴在地板上,屠画锦仰着脖颈发酸舍不得放下,眼眶发热。
屠画锦不知自己明明不信教,为何对着壁画流泪。
“这是美丽的天国,只要你诚心信仰主,死后会升入这里获得永恒幸福。”费明礼温和笑道。
“有那么一瞬间,我还真想加入你们,飞上天堂瞧瞧。”屠画锦擦干眼泪调侃。
她很敬佩费神父,正直虔诚清廉俭朴,身上银钱全用作行善布道。
带来的西洋科技文化更是让她大开眼界,只是最后都像剥蒜,去了一层又一层外皮,芯子都落在入叫上。
屠画锦不由问:“这幅图花了多长时间?”
费明礼回:“自我来到丹陵时着手准备,前后历经四年,陪我度过了无数日日夜夜,是我献给主的礼物。”
屠画锦重复一遍:“四年。”
织一件龙袍差不多也是四年。
同为长年勤勉踏实的手艺匠人,她明白这副绝世名作凝结了费明礼多少心血、浇筑了他多少热忱。
感动过后,赚钱的心思又爬上了屠画锦的脑子,她叹道:“你有这绝活何不开个画铺,在丹陵能日进斗金,定比你现在的日子舒服。”
费明礼哈哈一笑:“我们教廷有专门的资金资助艺术绘画,你不必担心我。艺术是神圣的,是我与主交流的途径。我只愿为主而画。”
费明礼望着天顶画自言自语道:“我祈祷人间再无战乱灾荒苦难,人人都能飞升天国,去和平、慈爱、幸福的世界。”
“我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为主做的一切他看到了吗。但提起画笔时,我又坚定了信念,我在做伟大的事,把仁爱公众真理传播世间,人们都能奔向幸福的天国。”
屠画锦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老头流露出一丝彷徨,迷茫,一丝惆怅拂过心间:“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师傅,她说过我们当织女算是积功德。从婴儿出身包裹的第一块百衲布,到驾鹤西去时的一身万字衣,都由我们亲手织成。成亲、中榜、寿诞等大场面更离不开我们精心装面,我们把福寿延绵、幸福安康都织进锦里向老天祈愿……”
屠画锦不忍心见他神伤,另外挑个话头:“您能说说这是怎么画的吗。我从外面进来时,看着天顶是馒头型的,您怎能在曲面上画得精准无误?”
提起绘画,费明礼紧绷干瘦的脸颊松弛下来,暂时放下传道的执念,巨细无遗地讲析其中门路。
他在正式绘制前先把草稿打好,再在天顶下拉个大网。这时,大网中心下方点燃一支巨大的蜡烛,如此网格的阴影便投射在拱顶上。
他用石墨在天顶上把格子打好,将草稿同比例放大,便能准确绘出图形了。
屠画锦嗅到敏锐的气息,急忙问:“你们也靠放大格子画图?”
费明礼点头肯定。
屠画锦拍腿笑出声:“我们相隔千万里,做的行当也不相同,但原理却是如出一辙。”
她告诉费明礼,织锦的首要步骤便是绘制意匠图。
编织锦缎前需要确定各个经线纬线的位置,这关键的一步交由意匠图完成。
意匠图是网格状的图纸,上面绘制了织锦纹样放大几百倍的样子,将每一根经线每一个根纬线的位置展现的清清楚楚,织手们才能以此上机编织。
费明礼惊呼巧合,他十分喜爱丹陵精美华贵的锦缎,但织锦是大盛不传绝技,加上他又是外国人,来了大盛这么久,才知道原来织锦与自己日夜相伴的天顶绘画如此相似。
两人感叹,虽然隔着千山万水,聪明智慧的祖先不约而同想到同一套法子,分别创造无与伦比的艺术瑰宝。
这一刻两人惺惺相惜,毕竟无论身处何地、族群、年纪、身份几何,都对美的事物都是心向往之。
屠画锦见时机成熟,扑闪着水灵眸子恳切道:“神父,我像您热爱绘画一样热爱着织锦。请您何妨当赞助一个艺匠,入股我的丝绸生意,只要我把生意做起来,我一定能带您引荐巡抚大人。”
费明礼浓眉轻拧。
他与活泼开朗的屠画锦相处融洽不假,但对她的身份来历一无所知。
她声称自己家里穷的揭不开锅,却能在官府大牢来去自如,似乎身份并不简单。
“实话告诉您吧,我是巡抚府的织女。”屠画锦看穿了他的顾虑,坦诚相告,“我想打破锦署垄断,做自己的丝绸生意,若您能助我成功开铺,我会帮您见到李大人。”
屠画锦软了口气,发出江南甜糯温柔的靡靡之音。
“你在墙壁上描绘幸福美满的天国,我们则常把芙蓉、仙鹤、牡丹、葫芦、祥云等图案织入锦缎,象征吉祥如意事事圆满,可见无论东方西方,人们都盼着过上祥和安宁的日子。我们何不携手用艺术打破东西界限,共创美好人间呢。”
这是她跟费明礼学的,巧借对方熟悉之物达成自己的意图。费明礼能借一切事物传道,我亦能巧立明目夸大织锦的意义。
屠画锦眼波盈盈地凝望着费明礼。
费明礼沉默不语,蓦然发问:“你当真能做起来?”
“当然。”屠画锦自信地抬起头,欣喜地问,“您答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