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某个爆炸性的消息就传遍了瓦德镇。
“柯森斯牧师向布里克尔家的小女儿求婚了!”
穿着粗布的农妇绘声绘色地转述牧师先生的求婚词:
“那个男人单膝跪地,深情款款地说道,‘目铃小姐,从第一次见到您时,您的美貌就深深吸引了我的注意。您洁白如雪的发丝,犹如天使纯洁的羽翼,正是上帝对我的指引’……”
“哎呀!”农妇对面的好友羞红了脸颊。
“他们年纪的确都不小了。柯森斯牧师说过,结婚是每个人的本分。”农妇也捂住嘴轻笑,“他真是善良,认为作为继承布里克尔产业的未来主人,应该娶姐妹之一为妻,以示对他们的体恤与关怀。’”
“真是个体贴的男人!”女人点点头,询问道,“布里克尔小姐一定会答应如此浪漫的告白吧?!”
“那是肯定,我看布里克尔太太已经开始准备结婚事宜了。”
“……”
……
吱呀。
传闻中快要结婚的目铃推开了父亲的房门。
布里克尔先生取下鼻梁上的眼镜,温和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儿。
过了许久,目铃才一字一顿地说道:“父亲,我是绝对,不会,嫁给,柯森斯的。
“绝对不会。”她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为什么呢?”布里克尔先生状似讶然,“柯森斯看起来很喜欢你;若是你嫁给了他,你的下半辈子都会有稳定的生活保障。”
“我才不需要!”目铃应激般地高声回答。
随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勉强压低声线,但尾音的颤抖还是暴露了她不平静的内心:“我能想象,嫁给柯森斯之后会是怎样的生活。
“我会困在这一成不变的小镇,生三五个孩子,为他操持家务,听他喋喋不休‘上帝’和‘传统’,一辈子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去。
“可我不想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我的灵魂无法与他共鸣,我会因此日益痛苦。
“我有自己的梦想、有自己的追求。我不喜欢庸碌无聊的日子,我想体验各种各样的生活……”
“……”布里克尔先生愕然了一瞬,随后微微一笑,竟然没再多说。
他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长叹一声:
“好吧,那就听从你内心的愿望吧。”
“父亲……”目铃眼眶微红。
“你可以……”
“不可以!”
一声尖利的厉喝在门口炸响。
布里克尔太太气势汹汹地冲进来,一巴掌拍在原木书桌上,将屋里两人吓了一跳。
“布里克尔·目铃,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有的选择吗?‘梦想’?‘追求’?太可笑了!我问你,不嫁给柯森斯,你以后要如何生活?!
“你那些衣柜里漂亮的裙子,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目铃怔了怔,又竖起眉毛:“没有就没有!难道我要为了裙子,就要把自己卖给一个陌生的男人吗?!”
“那你想怎样呢?!在我们死后,你又能前往哪里呢?!”
“……”
前往哪里?
这个问题再次朝目铃砸来。
时间仿佛停滞了。
窗外的流云在空中缓缓蜷曲,树影停止了轻轻摆动,连风声也悄然隐去,仿佛整个世界屏住了呼吸,等待某个答案的降临。
目铃一动不动,站在书房中央,手心因紧张而微微发汗。她的脑海里,闪现出无数如火如荼的画面——
轰鸣的蒸汽火车横穿金黄的麦田,铁轨如脉络一样通向远方;高耸的基站和纵横交错的电报线在晨雾中连接起无数乡镇与人民;城市中央,巨大的差分机正轰然运转,在齿轮的咔哒声中吐出最前沿的科技成果。
她听到了,时代的浪潮声。
“父亲,母亲。”目铃转过身,正视着他们的双眼,“我想去中心城。”
话音落下的刹那,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天地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云朵重新舒展;流风掠过树梢,穿过半开的玻璃窗,吹起目铃鬓边的碎发。
布里克尔太太瞳孔一缩:“去中心城?你去了能做什么?”
“我会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目铃抿起唇,“我想去中心城。”
不知什么时候,一角也出现在小小的书房里,她站在白发少女身后笔直如松,好像支撑着她一般,说道:“父亲,母亲,你们放心,如果目铃要去中心城的话,我也会陪着她一起去。”
“请你们相信我们。”
“简直太荒谬了。”来自最听话的大女儿的叛逆,令布里克尔太太如遭雷击,她不可置信地捂住嘴,说出的话语不知是讥讽还是无力到极致的声嘶力竭,“你怎么可能能在中心城找到……”
话音未落,一只温和却坚定的手掌落在她肩头。
“好吧,”布里克尔先生缓缓开口,截住了她未尽的质问,“如果你们坚持的话。”
布里克尔太太猛地转头,满目恳求地望向丈夫。
“亲爱的,”他轻轻摇头,眼神像暗夜一般深邃,“相信我们的孩子吧。”
同时,他的语气平静得几乎残酷:“但你们必须记住——这是你们自己做出的选择。即使未来的结果,是穷困潦倒,是饿死街头,也要由你们自己承担。”
目铃与一角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坚定地点点头。
布里克尔太太浑身僵直,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说出反驳的话。她仿佛整个人被抽去了力气,踉跄地转过身,带着一腔无处安放的情绪,疾步朝门外走去。
……
尽管有太多的不舍和挂念,离别的日子还是到来了。
这一天,风朗气清,万里无云。
布里克尔太太再次租了一辆小汽车,冷着脸指挥仆人帮她们将行李搬上车。她一直背对着两个女儿,哪怕临别也始终不给她们一丁点儿的好脸色。
一角怅然地叹了一口气。
目铃像狗皮膏药一样贴在母亲屁股后面,觍着脸对她笑,“母亲,虽然我还没走,但我已经开始思念你了。”
布里克尔太太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仿佛在说:想我还要离开?
目铃自顾自继续说道:“火车大概要十小时。下车之后,我们会尽快找个住处。”
布里克尔太太不说话,大力关上后备箱,坐上了后座。
目铃连忙挨到母亲身边,亲亲蹭蹭:“找到住处之后,我们会尽快,不,立刻打电话过来,免得您担心。”
“哼。”
“到时候,欢迎你们来我们在中心城的住处看看。”
布里克尔太太冷嘲一声:“住处?”
“嗯嗯!”目铃露出标准的微笑,大力点头。
布里克尔太太不说话,转过脑袋,继续看窗外的风景。
“看什么呢,母亲?不再看看你可爱的女儿吗?”目铃一边说着,一边也顺着母亲的视线向外看,可这一看,却让她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母亲,车是不是开错方向了?”
“没开错。”
“我觉得……这不是前往火车站的路。”
“这当然不是前往火车站。”布里克尔太太咬着牙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女儿:“你们两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独自乘火车前往中心城……我怎么可能放心!
“我当然要拜托信得过的人,来保证你们的安全!”
目铃心中渐渐有不好的预感。
就在这时,天空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轰鸣。
低沉,缓慢,却裹挟着令人震撼的力量,如同一头雄狮巡视领地。一角目铃几乎同时从车窗边挤出脑袋,急急仰头——
一艘巨大的蒸汽飞艇自东方的云层中缓缓驶出。褐铜色的骨架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冷光,帆布囊体上印着繁复的不知名徽章图样。“田”字型舷窗内,闪烁着火焰般的反射光,舱下的推进器正喷出炽热的蒸汽,云雾缭绕,如一座行走天际的堡垒。
农田间的劳作暂时停下,人们纷纷摘帽仰望,仿佛目睹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奇迹。
钢铁巨兽优雅地横越天空,向美丽的天堂湖庄园飞去。
“没错,”布里克尔太太冷哼道,“我拜托了宾格先生和特拉法尔加子爵,你们可以搭乘他们的飞艇,一起前往中心城;等你们到了那里之后,他们也会帮你们安排住处。”
“要不然光靠你们自己的力量,怎么可能能在中心城活下去?!”
……
另一边,天堂湖庄园内。
阳光从修剪得整齐的橡树顶端洒下,斑驳地铺在铺满碎石的小径上。庄园的喷泉缓缓喷出水雾,水珠在空中折射出一道道彩虹。
“嗡——”
飞艇缓缓降落,压低了半边天的云层,巨大阴影笼罩在庄园中央的草坪上。舱门打开,一股炽热的蒸汽喷涌而出。
紧接着,一个穿着深蓝色军装、腿部装着机械义肢的军人缓步走下舷梯。他身姿笔挺,动作干练,踏地时义肢发出沉闷的金属摩擦声。
“子爵阁下。”他稳稳站定,右拳垂胸,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特拉法尔加·罗点了点头,语气冷淡:“再等一会儿,我们还有两个客人。”
“是!”
宾格蹲在喷泉边,对着倒影仔细理着自己的头发。见四下无人,他鬼鬼祟祟地从怀里拿出一块雪白的手帕,凝视了两秒,又赶紧藏了回去。
然后,他如同做了坏事般僵硬地站起身,咳了一声开口道:“没有想到,一角小姐竟然会与我们一起去中心城。”
他一边踱步走向罗,一边故作镇定地抱起双臂,学着罗平日的姿势站着,酷酷地看向林阴间的大路, “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中心城……不过,我一定会帮她安排好衣食住行的。”
“是‘她们’。”罗不动声色地纠正,“布里克尔姐妹会一起去。”
“对。”宾格点点头,他耐不住,又悄咪咪凑近罗,找其他话题闲聊,“话说回来……你知道柯森斯牧师向目铃小姐求婚的事吗?我还以为他们会结婚的。”
罗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
“他说得信心满满——”宾格仿佛亲眼见到似的,模仿得活灵活现,“‘即使您现在拒绝了我,我也知道那是由于您温婉羞涩的本性。但我相信,终有一日,我会赢得您的芳心。’”
“结果呢?”他摊开手,“现在目铃小姐直接去了中心城!”
罗的嘴角勾起嘲讽的笑。
“啊,不对!”宾格猛地一拍大腿,毫无即将引发风暴的自觉,“我怎么记得,那个柯森斯就是中心城的牧师……哎呀!原来如此,他们是要离得近些,方便培养感情!真是浪漫的做法……”
宾格大声感慨,突然一股冷气如同锋利的手术刀抵在后颈。他立刻打了个寒战。
不远处,一辆汽车朝庄园大门驶来。
“哦哦——她们来了!”宾格精神大振,瞬间抛下好友就朝庄园入口跑去,“一角小姐,一角——”话音未落,他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下车的没有他期待的人,只有一个布里克尔太太。
宾格不死心地凑近车窗查看,但后座空无一人——姐妹俩的身影全无。
布里克尔太太面上带着一抹歉意,微微欠身:“特拉法尔加子爵,宾格先生,真是抱歉……我的两个女儿太过倔强,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麻烦别人……实在是辜负了你们的一番好意。”
她说着,遥遥望向站在喷泉边的子爵大人。
宾格气呼呼地走到罗的身边,低声抱怨:“可恶,一定是你之前在舞会上惹目铃小姐不高兴了……要不然,她们怎么可能不愿意?你真是可恶啊!”
特拉法尔加子爵神色一如既往的沉静,宛若一潭深水,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唯有一只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
同一时刻,中心城,城南工厂。
乌黑的煤烟在穹顶弥漫,广阔的车间里布满转动的梭轮与皮带,空气中是碳屑飞扬与油渍混杂的味道。
但于第二车间的工人来说,最难耐的还是几乎能熔化人体的高温。
克里欧涅铲起煤炭,抛入蒸汽炉的炉膛中,火光瞬间舔上煤块,发出“噼啪”爆响,映红了他的脸。
领班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加料这么慢,如果耽误了这批货的进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