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敏趁着周末有空去了趟乔武峰那。
奶奶跟着乔武峰住在东北郊的一栋老式小区里,位置偏僻,环境也很差,垃圾分类站臭水涓涓细流到坑洞里,聚成小池,一幢幢旧楼像是从水泥灰里捞出来又丢到塔克拉姆干沙漠里暴晒风干,垢物斑驳的楼面寻不出半块让人看得赏心悦目的地方。
楼梯扶手缠满深褐粗糙的铁锈,粘在手上恐怕会得破伤风,乔敏来这时从来不碰扶手,她觉得脏,碰了会染上难闻的锈味,但奶奶每次上下楼梯要扶着它。
青苔、杂草、光亮平滑的白色固体等更不必说,楼道里随处可见。
一想到这,她就想到存款想到新房子。
乔敏很庆幸今天乔武峰不在家。拎着鸡蛋卷进门时,奶奶正坐在蓝色塑料凳上看琼瑶剧,电视剧的声响很大,奶奶耳朵不好,乔敏叫了她几次她才缓缓回头看。
奶奶见孙女回来了也很开心,嘴里一直念叨着“敏敏”。
“你爸爸他找了份保安的工作,听说今天去面试。”
乔敏不大相信,八成是去喝酒,或者去赌博,又或是去嫖,他能做什么好事?
奶奶留她吃了餐午饭,她洗碗的时候瞥见她偷偷往她包里塞钱,幸好发现的及时。
临走之前,乔敏问奶奶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她想带她去旅游。
乔敏一时间忽略了奶奶年岁已大,哪里记得什么城市地名,要离开这栋老楼离开郊区都困难,苍老的脸一皱,只说想要坐飞机。
*
收到贺临年的邀请时乔敏望了眼窗外。
淅淅沥沥下着秋雨,雨水落地,混着灰尘、泥泞、尾气生出特殊气味,由风带引,挤进罅隙,萦绕在周身的寒气有股刺鼻的尘土味,偶尔会短暂的把她从思考中拉回。
邀她去酒馆喝酒,要去吗?还是不去?
乔敏咬着下唇想,薄粉的唇蜜被咬掉了一半,深深齿痕跟刚和人接过吻似的,而且对方似乎还不是什么温柔君子。
一直到了酒馆门口,她才彻底松开紧咬住的唇。
名为“氧”的酒馆,这种抒情酒馆都有个统一的特点,好像永远电力不足,单字大灯牌呈现红黄色的昏,酒馆内也是,昏惨惨的低压,顶部音箱播放的是抒情Cool Jazz,乔敏第一次知道这个类型的音乐是在谈祁景车上,他的车载音乐总是那些她听都没听过的冷爵士。
而此刻,贺临年坐在角落,活似枯萎的玉树,很好的融入这种忧丧氛围。
“你来了,快过来坐。”贺临年和她招手,看起来是微醺状态。
乔敏挎上工业风的高脚凳上,目光很快就被放在台上的首饰盒吸引。
并不是因为它的精美绝伦,而是因为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没有意外它会安静沉睡在林黎家中的深柜里,可现在看来,已经出现意外了。
贺临年酒杯里的酒水见底,给自己点了杯威士忌酸酒,又给她点了杯度数低的果奶味酒。
“怎么突然跑那么远来喝酒?”乔敏觉得自己的话很多余,明明心里都能猜出个大概,还要假装不知情地询问,似专门给他搭了个圆形水滑梯,她则是底下那汪清水,注定要被他涌泄滑落的情绪污染。
来都来了,她尝试自我安慰,不做个情绪垃圾桶,难道在这里浪费时间吗?
贺临年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把那首饰盒推到了她面前,它即是答案。
“送给你了,它和你挺配的,你戴上应该也好看。”贺临年说完,举杯饮了一大口酒,他看着乔敏,乔敏低眸看缀满钻石的首饰盒,每一小粒钻石里都有她缩小了大几千倍扭曲的脸,好像自己在嘲笑自己。
贺临年的眼神也好像在说“拿去玩吧”,别人不要的你拿去玩吧。你是垃圾桶,他的垃圾桶,他当然不会喜欢你啦,这么多年都是在痴心妄想,蠢货。
乔敏一把拿过那装有胸针的首饰盒,想一鼓作气往地上掼,可她抬眸时,恰好对上的是他温润如水的眉眼,桃花瓣状的眸子溺满无限柔气,为什么偏偏是这样温柔的神情?
“小敏要是不喜欢,到时候挑一对耳环送给你。”贺临年的眼皮泛红,如抹了层奶杏色眼影,她知道他醉了。
乔敏扶着他走出酒馆,再扶着他回家。
贺明也是刚回来,搂着个年轻女人又亲又摸,那女人脖子上挂着红宝石,和逝去的妈妈有七八分相像,和她亦有五分相像。
乔敏只是看了一眼就不禁毛骨悚然,被搂着女人注意到她,警惕十分睨了她一眼。贺明叫住她问情况,她大声地答却没回头,搀扶着贺临年快步上楼。
贺临年平躺在床中央,整个房间弥漫着酒气,他把头枕在小臂上假寐,短发散在纯白枕头上,嘴里吐出几句含糊不清的呢喃。
乔敏俯身去压实被角时,勉强听清了一句“她喜欢别人怎么办”。
她的动作一顿,然后又听见他说:“为什么不喜欢我呢?为什么?阿黎……”
屋外的雨愈下愈大,狂风携雨过,颇有要颠倒整座城市的架势,房间的平开窗被风雨打的“滋啦”,乔敏站在床边,望着坠挂满雨滴的窗户玻璃,身心都像站在雨里,淋着老天爷的哭泣。
“谢谢你啊小敏……”躺在床上贺临年忽然开口说:“你真得很乖,很乖……”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听不见,乔敏想起年少时,也是这样的雨天,贺临年和林黎表白失败,林黎拒绝的很彻底,他躲在房间里借酒浇愁。
乔敏走进来时,他带着醉意问她,为什么林黎不喜欢他。问了上百遍,她能做什么?那时她也不过才初一,看着他难过她也难过,眼泪偷偷地流。
后来只要林黎谈有男朋友,贺临年身边也会多出个女朋友。温婉大方的、美艳成熟的、清纯如水的……
她看着他身边的女人一个个换,有时会自暴自弃地想,到底自己有多差,甚至没资格没机会轮到她。
乔敏没要那枚胸针,走到床对面的五斗柜边,随机拉出一节抽屉,把那首饰盒往里面塞,盒子放进去时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传来,她弯腰去看,原来是一块叠成方形的纸被挤变形了。
拿起纸块是因为觉得眼熟,她在学生时代有本日记本,里面活页的纹路也是蓝色的横线款。
乔敏沿着折痕展开纸张,里面的字迹再熟悉不过,密密麻麻写满了少女心事,那时她写完没多久便撕掉丢进了垃圾桶,因为留在本子里,每次翻开,上面的字迹都会被泪水模糊一遍。
她心下轰然一声,原来他早就知道。
数不清的回忆在脑海中浮现,贺临年帮她赶跑欺凌者、生日那天给她准备了半人高的大蛋糕、教她做题帮她改试卷、逢年过节都会送她礼物……
心尖忽悠悠飘过酸涩,他对她真的够好了,人要学会知足常乐,不是吗乔敏。是的,你在抱怨什么?乔敏在心里自问自答,觉得自己和精神分裂的病人无二。
贺临年没注意到乔敏的不对劲,撑开眼睛,提高音量问她,“能留下来陪我聊聊天吗?”
乔敏连忙把茶黄的纸叠好放回,掉了两颗眼泪在手背,拿出手机点开微信,不管不顾似的滑到和谈祁景的聊天框。
“我今晚和朋友有约,他……在等我去唱歌。”
她又一次撒谎了,自从和谈祁景厮混在一起后,编造谎话的能力突飞猛进、扶摇直上。一时不知该感谢他还是恨他,乔敏以前很少说谎的。
“可以不去吗?留下来陪我一晚,和我聊聊天好不好?”贺临年孤寂的声气带有嘶哑,零碎的颤音微微发抖,每个字都像来自肺叶,扰乱她所有心绪。
乔敏不知道他只是孤独,无人疏解情绪而已,还是真的这个人非她不可。
放在风衣口袋里的手机冒出不合时宜的消息提示音,她的心头跟着熟悉的提示音律动。
一猜便能猜到是谁发来的,两人有段时间没见面了,今晚在酒馆乔敏就收到了他发来的消息。
四个字——“今晚有空?”
收到消息时,调酒师把调好的椰林飘香递到她面前,乳白色的酒液让她想起了他房间里的床单。
两人的第二次也是在下雨天,司机取消订单,她愁眉不展地站在路口,谈祁景的车经过抛出好意,上车后他问她:“去哪?”
蛊惑性的口吻牵着思绪走,她回了句:“去哪都行。”
乔敏在回忆时彻底忽视了酩酊的贺临年,但她还是回了谈祁景那三个字“改日吧”。
至于他这一次的回复,源于她刚才的又一次主动。
乔敏犹豫了,有点后悔到回头去约谈祁景。
她能看出来,他不想让她走。
贺临年从床上起身,歪歪斜斜依靠在床头,房内只亮了盏暖光灯,昏黯之下,她隐约从他眼里捕捉到丝不舍。
不舍,对她的不舍。
*
外头冷雨纷飞,谈祁景回到公寓就打开了室内的暖气,乔敏那边还未回信息,但总得准备,他习惯提前做准备。
回到房间,谈祁景打开灯的开关,灯光倏亮,忽然的陌生,他还是喜欢窗帘别起来、万事万物静暗的房内。
攒在掌心中的手机震动两下,他低眉去看,勾唇呵笑,旋即随意将手机一丢,床中央压出长方形凹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