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江兆依然没有见到姥姥的最后一面。
他甚至还没有跑出那个小巷,就被赶来的保安拎了回去。
所有人都觉得他会大吵大闹,会撒泼打滚,要求大人带着他去参加姥姥的葬礼。
但江兆没有。
他被保安带回来后,就乖乖去了食堂吃饭,然后再去读书、洗漱、睡觉,和从前并无两样。
甚至在第二天,江兆还主动去站了墙角,尽管并没有老师要求他这样做。
韩力也和他站在一起——是被老师罚的。
“我有什么错?我不就告诉了一件事,又没有撒谎。”韩力不满地嘟囔道,“真倒霉,碰到你果然就没好事!”
蹲在角落的江兆半分眼神都没施舍给他,拍拍裤子起身离开了。
日子还要继续下去的,从那以后江兆该做什么做什么,只是再也不会坐在那个能看到大门的石墩上了。
没过多久,那个石墩也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崭新的滑梯。
从老师的闲谈中,江兆得知,福利院这几个月要扩容了,不仅规模会变大,而且设备也要翻新,还会迎接几位新来的老师。
他对未来发生的兴趣不大,也不在意新购进的滑梯好不好玩、新来的老师好不好相处。
眼下有一个更令江兆头疼的事,那就是自己总被人恶作剧捉弄。
有时候他的抽屉里会掉落一只被开膛破肚的麻雀,有时候他会在书本里翻到一只虫子的干尸,吓得周围的小孩连连惊叫。
江兆不怕这些玩意,看到了也只会拿出去丢进垃圾桶中,在一众小孩惊诧的目光下。
但怕不怕是一回事,烦不烦就是另一回事了,在他连续丢了几次死虫后,江兆终于忍无可忍。
在一天早上室内的自由活动中,江兆握着两只被压成树叶形状的老鼠走上讲台,大声问:“谁干的?”
原本叽叽喳喳的教室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讲台上的江兆以及他手中的两只随风飘荡的老鼠身上。
下一瞬,整个教室便爆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叫声。
混乱中江兆还没有忘记今日走上来的目的,在一众小孩的哭喊中他的声音依旧洪亮且具有穿透力:“再有下次,别怪我把这东西塞你嘴巴里。”
“你肯定是在空口污蔑人,我们都没去过你的座位,怎么可能塞只老鼠进去?一定是你自己做的,怕老师追究,才会提前把脏水泼到我们身上!”
江兆循着声音望去,是韩力。
他挡在吓得抱成一团的小孩前面,颇为镇定的一套说辞哄得小孩们一愣一愣的。
“就是,你又没有证据证明是我们当中某个人干的!”
“我见过好多次他拿着死虫子出去了,我害怕,我不敢碰的。”
“快叫老师吧,他好吓人啊……”
福利院虽然有监控,但大部分都年久失修,唯一能用的还是大门口那个用来记录进出人员的。
事后老师特意在班上教训了一顿,让他们不要伤害生命、捉弄同学,再被发现就集体写检讨。
“可是老师,我们都很害怕那些……那些东西,他是唯一不怕的,我们就算想搞恶作剧,都不会用这种方式啊。”
韩力指着坐在最后一排角落中的江兆说。
韩力活泼爱动,在小孩们当中人缘非常好。他一站出来说话,立即就遭到了其他小孩的附和。
一向安静的江兆拍着桌子站了起来:“这么着急告诉别人是我自己做的?你是不是心里有鬼?还是说罪魁祸首就是你?话说你当了一个多月值日生,每天都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作案时间很充分啊。”
“哦对了,你当值日生,不就是想积极表现被好人家领走吗?要是别人知道了你爱杀小动物,还爱栽赃他人,会不会把你赶出家门呢?”
江兆说话的时候面色不改一气呵成,被那双坦荡荡的眼睛一看,不知触碰到韩力的那根弦了,他当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就事论事,老鼠尸体案还没有找到真相,但江兆惹哭了同伴,又“荣获”老师的单独训话和站墙角一套“大礼包”。
他站在门外,透过窗户看着屋里哭得喘不过来气的韩力,突然觉得没劲透了。
如果韩力诬陷他的时候他放声大哭,那么现在屋内被安慰的是不是自己?而韩力被老师罚站呢?
或者更早的时候,在他发现书里藏着的毛毛虫后就大哭,是不是就不至于怀疑到自己身上了?
但那又有什么意思?他又不需要。
江兆蹲在地上,双手环抱住膝盖。
对,他不需要。无论是小孩们的簇拥还是老师的安慰,他都不需要。
不过那个满嘴谎话、心脏脆弱的小孩当真是讨厌极了,江兆心想,要是他那张嘴再也不会说话就好了。
不说话还不够,他不想见到那个小孩了。
环卫工人的车开了进来,抬着垃圾桶往车上倒垃圾。
刚刚扔进去的老鼠死尸掉了出来,又被环卫工人轻轻扫走了。
随后,那辆车开向了大门,留给江兆带着模糊车牌号的背影,转瞬又消失不见。
如果那个小孩也像这只老鼠一样被带走就好了,江兆心想。
他才冒出这个念头,又狠狠甩了甩脑袋,似乎要将刚才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想法远远甩到一旁。
不行,他才不想变成和那个小孩一样恶心的人。
晚上,值班老师将教室细细检查一遍,这才关了门上了锁。
这在平常都是值日生的工作,为了防止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以后都由值日老师负责。
江兆依然平等地将每位小朋友都当做空气,他躺在床上后就闭上了眼睛缩成小小的一团。
江兆很喜欢睡觉,只有睡着了,他才不会听到那些吵闹的声音、见到那些他不想看见的人。
我为什么不能一直睡觉呢?
不知是不是因为白天的插曲,江兆今晚翻来覆去总睡不着觉,辗转反侧之际,他冒出了这个想法。
没等他想到怎么才能永远沉睡的方法时,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有人?
那小孩的脚步放得很轻,似乎不想让别人发现。
江兆起初以为是起夜的小孩便没太在意,不想脚步声到了他的床前就停了下来。
紧接着,江兆发觉自己的被子被人掀开了一角,那人将一个带着温度的瓶子塞进他的被子里。
电光石火间,江兆想起前段时日碎掉的、满是飞虫的玻璃瓶,他不再犹豫,当即翻身坐起压住站在床前的小孩。
小孩没想到自己会被抓了个现行,他的脑袋被江兆按在地上,手中的玻璃瓶也顺势飞了出去,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就是你干的,我没有冤枉你!”江兆大喊着,手上的力量也加重了,“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你干的?”
小孩——也就是韩力吃了痛,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用力挣扎着要摆脱江兆的束缚。
“怎么回事?赶紧松开!”动静很快惊醒了熟睡的小孩和值班阿姨,开了灯,看到的就是韩力被江兆按在地板上的景象。
江兆的手死死掐着韩力的后颈,虽然年纪不大,但那双稚嫩的手却在韩力身上留下了青紫的於痕,甚至还冒出了丝丝血迹。
阿姨吓得连忙将两人分开,又赶紧把韩力送到医务室,拉着江兆就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在我的被窝里放虫子,就装在那个玻璃瓶——”江兆伸手一指玻璃瓶的位置,却忽然愣住了——
有个碎掉的玻璃瓶是不假,但哪见虫子!只有掉了一地的星星!
韩力捂着还在发疼的脖子,抽泣着说:“我以为……白天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不敢当面找你,就想着等你睡着了……送你一罐星星……我没有……没有故意捉弄你……”
他哭得喘不过气,到最后话也说不上来,只好扑倒阿姨怀中呜呜哽咽着。
江兆没有遗漏韩力转身时露出的得逞的笑,院长要和江兆单独谈话,韩力先被阿姨带回去休息。
在韩力路过自己时,江兆突然伸腿一勾,韩力猝不及防,四脚朝天摔倒在地。
“十四!”院长这回真的生气了。
“他心眼那么多,怎么没多留一个心眼看看路呢?”江兆丝毫不掩嘲讽之意。
韩力可怜巴巴望着院长,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哗的一声流了出来。
最终,江兆以不合群、可能存在心理扭曲的理由,与其他小朋友进行了隔离。
他被单独留在福利院后院的一个小房间里,其他小朋友进行课外活动时,他要听着一位快要退休的老师讲着听不懂的课。等其他小朋友回到教室后,他才被允许出去活动一会儿。
当然,他也被剥夺了睡大通铺的资格,自己一个人睡在这个小屋的小床上。至于什么时候能够回去,院长说要经过考查,什么时候态度端正了,什么时候回归集体。
江兆丝毫没被这种类似禁闭的惩罚方式吓到,自从发现犯了错就可以一个人呆着后,江兆便踏上了三天一小错五天一大错的不归路,巴不得院长气无可气,把他像那只老鼠一样扔进垃圾桶,被车子拉出去丢掉。
可惜无论怎样,院长都没有要把他扔到垃圾桶的想法。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时间,久到福利院的每个人提到十四号小朋友,都知道他是个无药可救的混世大魔王。
那天天气很好,一大早温暖的阳光就穿过玻璃窗,打在熟睡的江兆身上。
教课的老头最近生了一场大病,他已经很久都没上过课了。
江兆不以为意,洗漱完便来到院子中央,呲溜呲溜爬上了树。
教室里传来了朗朗书声,他只看了一眼就转过了头。
福利院大门前停着几辆轿车,一对年轻的夫妻抱着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孩走了下来。
一同来的还有许多人,但江兆的视线只落在了那个小孩身上。
小孩生的粉雕玉琢,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他似乎很想摘下石缝中长出来的一朵野花,但那对夫妻一迈脚,那小孩就放弃了野花,哒哒跟了上去。
他是新来的吗?那两个人是他的父母吗?还是他和我一样……一样没有父母?江兆不由得心想。
孩童的直觉一向非常敏锐,那小孩仿佛察觉到了隐蔽的视线,抬头望向枝叶繁茂的大树。
江兆心中一咯噔,急忙躲到树干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