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我的身体……”
“想起来吧,孩子,这就是你。”
“我不知道……”
很快,夏川彻底看清了自己的身体,包括胸口那正缓缓往外渗出的鲜血,“为什么……我感觉不到疼痛。”
他茫然地看向身侧,却发觉老人竟诡异地消失了,或者说再度与白雾融为了一体,自己看不到,也摸不着。白茫茫的天地间,唯一的色彩就是血染的自己。
蜷缩在地上,夏川感觉生命在一点点流逝,身体越来越冷,眼皮也越来越沉重。
“孩子,睡吧,”老人沧桑的声音分明近在耳边,“那是你的过去,你曾经经历过的一切,我会帮你想起来。”
与此同时,以自身为中心映射出一圈强光,像是某个阵法将虚弱的夏川围困其中。
天地开始旋转、扭曲,仿佛被某股无形的力量驱使……而夏川恰恰身处白雾形成巨大的漩涡中心,整个人有种时空倒置的错位感。
与此同时,撕裂般地痛楚骤然自心口/爆发,他疼得快要晕厥。
意识弥留之际,夏川隐约听到了周围嘈杂的议论声:
“将军……此子……留不得。”
夏川是在一顶四四方方的宽敞帐篷里醒来的,身下是新猎的柔软虎皮,隐约还有未洗净的血迹,他一动,胸口便疼得厉害。
“醒了?”低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夏川抬眼望去,在看清声音主人的刹那,呼吸一窒。那是个身材高大挺拔的男人,正盘腿坐在案几之前,姿态虽随意却自内而外流露出一股危险而肃杀的气息。他半张脸俊美无俦,另外半张却被一道狰狞的伤疤横贯了左颊,令人为之骇然。
“嗯。”
夏川忍着胸口那股巨疼,一点点挪动身体往虎皮外爬,不敢再和男人对视,目光只好落在案几上厚厚的文书上,余光却见他搁了笔,起身朝自己走了过来。
大块阴影笼罩了自己。
“传靖老过来一趟。”
“是,秦将军。”
……将军?这人是个将军么,怪不得这么威严。
“刚醒了就这么不安分,一身伤要爬到哪里去?”
秦战蹲下身子问。
夏川被他捏着下巴抬起头,瑟缩了一下。老实地回道:“我不要睡在这上面,疼。”
“疼?”秦战皱眉,“你倒是娇气,到底是哪家的孩子。”
谁知下一个这小孩儿竟晃悠悠站了起来,光着嫩生生的两脚,扶着手边的撑柱,艰难地想要稳住身体,但还是失败了。
秦战接住他的身体,抱着想放回虎皮上,却被死死揪着袖子不放。
夏川拼命摇头,“不,不要睡这儿。”疼,真的疼,虽然不太明白,他这具身体似乎能感受到生灵死前的痛苦和绝望,透过尸体触摸灵魂。
柔软的虎皮对他而言,无异于针毡。
秦战只能这么不上不下的抱着他。
可怀里的小孩却安静了下来,秦战觉得有些莫名:“我身上硬得很,难不成还能比虎皮舒服?”
夏川没有作声,他自己都一知半解,又怎么去和别人解释?
“将军,你这是……”
大祭司冯靖一进帐篷,便被眼前之景搞蒙了。
“靖老,麻烦你看看他怎么样了,”顿了顿,又道,“他说疼。”
大祭司摇头,神色似有不愉,“将军,请先把他放下来,这与理不合。”
秦战在帐篷里扫了一眼,终是选择将他放在干净的案几上。
大祭司伸出枯瘦的右手,悬在夏川右手之上,未经触碰便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将他的手推举起来,温暖的气息顺着腕脉涌遍全身。
夏川好奇地睁大了眼,干净的目光里满是探究之意。
大祭司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神色不是很友善。夏川能感受到他的敌意,又往秦战怀里爬去。他似乎本能地依赖这个人,对方身上有种令他眷恋而熟悉的气息。
“无碍,伤口已在缓缓愈合,疼痛难免。”
秦战放心地点了点头。
“将军,老夫的建议……还望您仔细考虑。”
秦战比了个手势,打断他的话,深邃的目光轻飘飘落在夏川脸上,“不用考虑,我自有主意,靖老但可放心。”
“可……”
秦战摇头:“战虽愚钝,却也只天机不可泄露,自然不会辜负靖老一番心意。只是此子与我有缘,实在不忍……”
大祭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秦战问道。
夏川摇头。
“战戍卫边疆多年,也算识人无数,若此子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机,倒不枉我将来栽在他手上。”说完,便云淡风轻地笑了。
大祭司无奈,便不再劝,只是复杂地看着那孩子,心底乌云密布。
往后几日,夏川身上的伤渐渐好了,又得秦战赐名“阿无”,意为无父无母无过往。他得秦战喜爱,很快在军营里成了一个特殊的存在,越发无法无天。
“阿无,见到将军要行礼,这是规矩,规矩不可废!”秦战的副将莫玄尘看不过去他目无纪律,总是要呵斥几句。
阿无便将耳朵捂起来,躲在秦战身后。
莫玄尘每次都被他气得脸色铁青。倒是秦战,对他表现出了无比的纵容,哪怕在批阅军文,也容许这孩子赖进自己怀里取暖,两人自然越发亲近。
“阿无,你知道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吗?”
一日夜间,秦战躺在榻上看书,忽然按住怀里乱动的小孩,目光深沉。
彼时阿无正没规矩地用脚踩着秦战坚硬的腹肌玩儿,闻言一怔,他敏锐地觉察到秦战周身的气压有些不对,便老实了许多。
“不知道,但是我看到秦也有。”
秦——这是他对秦战的称呼,因为他的将士总是在私底下称呼男人为秦江军,阿无听得多了,又嫌麻烦,便只记了第一个字。这也是莫玄尘恼他没规矩的直接原因。
阿无将秦战的里襟解了,小手摸了摸他胸口的伤疤,又把脸贴了上去,冲秦战关心地眨了眨眼,“还疼吗?”
秦战摇头,失笑道,“不疼了,你呢?”
阿无一下子坐了起来,颇有气势地说道,“我也不疼。”
秦战便用手指戳了戳,阿无的小脸立刻皱成了个包子。
“如果,这伤是我给你的呢?”秦战抬眼,直直地凝视着阿无黑玻璃珠似的眼睛,像是要看进他的内心深处。
阿无年纪虽小,却也明白了秦战的意思,他闷闷地从秦战身上爬下去,蜷缩着躲进角落里。
秦战就在一旁静静地瞧着他闹别扭,仿佛事不关己。
过了一会儿,阿无忽然大声道,“秦是大坏蛋!”
秦战沉默。
“疼的,很疼很疼。”毕竟年少心性,越想越委屈的阿无小声哽咽道。直到被秦战再次抱进怀里才放声大哭起来。
秦战薄唇紧抿,笨拙地拍了怕阿无的后背,不知该怎么安慰。
忽然怀里小孩不哭了,紧跟着胸口一疼。他低头望去,对上阿无有些得意的神色。
秦战垂眸,淡淡道:“这样就解气了吗?你应该拿刀往这里捅。”
阿无被他的话吓到,磕磕巴巴地说,“对,对不起。”他鸵鸟似的缩进秦战怀里,不时心虚地偷瞧秦战一眼。
一大一小就这么静静地依偎在一块儿,气氛虽冷,画面倒是柔软无比。
秦战合上眼,搂着阿无的手臂紧了紧,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奇异的感觉,仿佛抱着阿无,就像抱着血脉相连的另一个自己。
即使放手,也注定生生世世,纠缠不休……
又过有些时日,阿无身体终是恢复无碍。
大祭司总算盼来了这一天,许是心中大石落地,诊完脉后的他摸了摸花白的胡须,难得冲阿无慈祥地微笑。
秦战心下了然,收到大祭司暗示的眼神,会意地点了点头,并无特别的情绪。
阿无没有注意到他们之间的互动,下了床便一溜烟跑出去和将士们玩闹,不一会儿,忽闻马蹄声靠近,在掠过身侧的时候一只大手猝不及防将他整个人提上了马。
“秦?”
阿无吓得不轻,这是他第一次骑马,剧烈的颠簸感令他十分不适,却因身后秦战稍稍得了些许安全感。
马儿带着他们跑出了军营,飞快地朝地平线太阳升起的地方驰骋而去
……
“秦,我们去哪儿?”阿无抱紧秦战牵着缰绳的手,焦虑地问。马儿跑的越久,他就越不安,而秦战却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又过去了一个时辰,
太阳早已从地平线上升起,此时正高悬在头顶,烈日灼烧大地,阿无舔了舔干涩起皮的嘴唇,长时间的颠簸令他意识昏聩却始终坚持着不陷入昏迷。
终于,马儿长吁一声,扬蹄停了下来。
秦战将他抱了下来,从马上解下一个包袱递给他。阿无浑身骨头咯吱作响,几乎站不住,身体冷得直发抖,背过手执拗地不肯接那个包袱。
“这座饶山以南的山岭内,住着你的族人。”
秦战松手,包袱掉在地上,他重新跨上了马,高大的身姿压得阿无喘不过气来。
“秦,我要回去……带我回去。”阿无哆嗦着几乎吐字不清,他朝秦战的马踉跄着靠近,却被对方避开了。
“那里才是你的家。”
“从今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我的命是你救的,若你有能耐以后便来取。”
秦战说完大喝一声,马儿嘶鸣着扬蹄奔驰起来。
“不要!!……秦!”
身后,阿无撕心裂肺的哭喊消散在风里,越来越远。
秦战捏紧手中的缰绳,脊背挺直,没有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