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呼一声——”我逐字念过,“是啊,招呼一声,落影就逃不掉了。”
顿一顿,我说:“那就……不逃了吧。”
宫怀鸣收了笑,面上变色。我知道他听懂了。
略一思量,我也懂了他。
四年荏苒,朝堂上没了容成家和薛家,但我这个皇后还在,不仅没有落魄被废,还风光无限的随驾南巡。江湖里没了倾城,但落影还在,顾绵绵掌舵了金陵逆水,金楼背后有我的影子,连温嵘都领了一些人向朝廷低了头,安稳度日。
于是一场大变之后,似乎只有他迎风阁主宫怀鸣叶落成泥,栖身唐家堡,在如此脾性的唐七身侧,碌碌无为。
他闹这一场出来,也许出于心有不甘,也许只是日渐疯魔。
宫怀鸣敢闹,是因为知道我有两个身份,知道我和景熠必须为这两个身份的共存而做出妥协和容忍,落影不能与皇后扯上关系。
落影是个钦犯,逆水是一群余孽,逆水能护着落影,朝廷不能。几年前落影被人追打了一年,逆水被人堵到山脚下,朝廷都没有出手干涉不是么。
至于惹急了,也不怕。
皇后没有时间出来寻仇,并且因为有生死缉在,落影只要现身就会被围,还有暴露身份的危险,我困在宫里不能出来,更加不可能让逆水同时与三个世家为敌,于是他们高枕无忧。
生死缉缉不到皇宫里去,只要我没有危险,皇帝是看大局的人,不会为这等事去介入江湖纷争。
所以宫怀鸣敢闹。
但殊不知,我肯陪他闹这一场,是打算给落影一个结局,我决定弃了这个身份,让那个早不在了的江湖女子盖棺下葬。
顺便拉着所有来者不善的人不得善终。
“宫怀鸣,”我突然换了称谓,正色,“人人皆知金陵逆水始终是顾绵绵掌舵,你更加比谁都清楚,我不可能留在金陵,但为什么四年了我都没有把这个尊主虚名给她?”
“逆水当年能从倾城全身而退,就早已不需要我保护,我也保护不了,毕竟,落影可是钦犯啊!”
我逐字逐句,厉声问他,“为什么四年了我都没有把这个尊主给她!”
“因为我知道她一直在等你,只要你招呼一声,她就会跟你走!”
这句话我说得喉头发哽,绵绵,我也替你疼。
“绵绵,”少顷我回身,低头问,“还等吗?”
顾绵绵没有抬头,甚至没有动一动眼睛,答我:“不等了。”
“不等了……”她重复着,九分悲怆,一分骄傲,“不是我的,我不要了。”
别开眼睛,我望向那一群看客,缓缓将盘旋了许久的话说出来。
“数年来落影在这里有名无实,却屡屡两厢牵扯,累人累己。今日借此机会正式斩了这瓜葛,往后金陵逆水之首是顾绵绵,与落影再无干系。我不会再理会任何逆水事宜,我的生死恩怨,逆水亦不得插手,不可寻仇。”
任由场面静了片刻,我束剑抬手:“烦请诸位做个见证。”
宫怀鸣面对我的逼问,一个字都没有说,默然半晌,只是重新抽出纹风,进入场内。
“若要见证,先活着出去吧。”唐七此时道。
“落影。”顾绵绵喊我。
我转头,看到她已经撑着宋选站了起来,上前两步到我身边,听到她说:“你站到后面去,我来。”
唐七那边嗤笑一声。
“贱人!”顾绵绵突然一声喝骂,同时还有一支镖破空而去。
顾绵绵伤得重,勉强出手几乎构不成威胁,却依然让唐七在抚着肚子闪身避过之后恼羞成怒,因为这一次宫怀鸣没有替唐七挡。
“羽翼,总是要先斩的,”顾绵绵说了这句当年的话,略扬了扬头,“虽然这个羽翼并不强大,但你跟他们动手的话,还是要先杀她。”
“你是什么身份,凭她也配?”
停一下,她侧脸冲我笑笑,“而且这个女人抢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生死恩怨,要留给我处理才行。”
我望着顾绵绵,知道她醒过来了。
那边唐七闻言有着尖锐的笑声,却在须臾之后又戛然而止,目光凝结在我身后一处,倏然变色。
我顺着她的目光回头,也是愣住。
被数人簇拥在中间走进庭院的,是唐家堡老一辈的掌舵人,唐老太太。而站在她身边的,竟是唐桀。
唐老太太已多年不往外头来,唐桀更是退隐江湖数年,两位分居南北的唐姓枭雄一齐出现,怎能不让在场众人惊诧。
“祖母。”唐七恢复了温顺声音,略略气短。
唐老太太望了她一眼,没应声,转而道:“唐家堡与逆水事项,不相干的人,散了吧。”
说着,便有人开始引着一众看客离开,唐老太太和唐桀名望深远,众人再多疑惑,倒也没什么人站出来质疑。
“祖母!不能放他们走!”先开口的反而是唐七。
“小七!”唐老太太年事虽高,依旧声音洪亮,底气十足,“你胡闹得过了头了!”
唐七眼看着不可收拾,也不顾身孕,扑通跪了:“祖母,千错万错都是孙儿糊涂,只是今日这些人走了,将来唐家如何在江湖立足?”
“莫不是叫你炸了这山就能立足不成!还是要我这把老骨头给你一起陪葬!”唐老太太动了怒,手里拐杖重重的往地下一磕,登时碎砖飞溅。
“你也知道糊涂!倾城逆水,当年能从京城脱身的一群人,你凭什么认为能困得住他们?这山上的人,除了这几个,恐怕早都走得一干二净了,还妄想一网打尽吗!”
“老身说得对吧?”唐老太太眼睛朝我瞧过来,目光精锐,“影丫头。”
“老太太安好。”毕竟辈分在那里,我不答她,依旧垂眼示意。
唐老太太对唐七没好气,对我也不客气:“你还安好,老身自然安好。”
从这句话里我倒是听出一点什么,唐老太太想来不是自己乐意跑这一趟,她身后簇拥的那一群人,恐怕也不是出自唐家堡。
不及疑惑,现场看客已散得差不多,听见唐老太太朝着唐桀道:“清场也清完了,你们怎么说?”
唐桀略带阴郁的看了宫怀鸣一眼,到底没说什么,只道:“事端是唐家堡挑起的。”
而唐老太太大抵等的就是这句话,很快道:“既如此,双方各有输赢,此事当就此作罢。”
如此便是唐家堡低了头。
很快看到匆匆赶回的红笙和陆兆元,还未及开口,我已被身后人揽入怀中。
我仰头看到那个分别十几日的面孔,忽然就有些过意不去。
没想到他会亲自来,悄无声息的连傅鸿雁都没有带,却又如此兴师动众的同时搬来唐老太太和唐桀,要知道唐桀与唐家堡因着祖上的渊源从不来往,我当年为了景熠的任务去接生死缉都是背着唐桀的。
路途遥远,他是很早就开始安排了吧,我却在他费力替我打算的时候,恣意留在这里妄想凭一己之力。
“你怎么来了?”我轻声。
景熠总是出现在不可预料的时刻,所以也只好又是这样一句开场白。
“你的生死恩怨不许逆水再插手,”他垂眼望我,目光停在我手中的暗夜上,沉声在我耳边,“我不来,谁替你寻仇?”
我怔,尚未辨明他意思,就听见他突然扬声:“生死缉也是可以随便作罢的吗?”
从景熠出现,在场的这些人就都在或明或暗的看他,此时他一出声,更是没什么悬念的收获了所有目光。毕竟他这句话,驳的不光是唐老太太,还有唐桀。
少顷,见唐桀并无反应,唐老太太端详一下景熠,出口还算客气:“这位是?”
对于这个问题,景熠没有自己应声的打算,旁人更加没人敢答,于是只好由我开口:“是我夫君。”
唐老太太扬一扬眉,若有若无的望了唐七一眼,道:“影丫头倒是嫁得好。”
景熠一袭白衣长身直立,无论有没有那个天下顶端的身份,一份王者气质足够让他耀眼卓群,也因为这份耀眼卓群,他肃然沉默的时候,总有让人不能开口或者不得不开口的独特气场。
“不作罢要如何?”唐老太太问。
“既然定下三场之约,还是按约了结的好。”景熠淡道。
谁也没想到景熠是这样结论。
场面登时一僵,唐老太太皱了眉,却不出声了。正在查看顾绵绵伤势的唐桀手里一顿,少顷抬头道:“落影怎么说?”
我望一眼唐桀,又看顾绵绵,两人却都没有明显情绪在脸上。默然片刻,我转回头对唐七道:“这最后一场,由我夫君替我上场,不知七小姐意下如何?”
唐七愣一愣,轻哼一声。宫怀鸣此时扶了唐七起身,说:“是我的造化。”
“小七,”唐老太太沉声,“站到祖母这边来。”
“祖母……”唐七自然不乐意。
“难道你要自己上场吗?肚子里的孩子要不要了!”唐老太太不容置疑,厉声,“过来!”
唐七咬咬唇,看一眼宫怀鸣,到底没再违抗,走过去站到唐老太太身侧。
我看着,暗暗摇头。我叫她七小姐,不知唐七听懂了没有,唐老太太却是俨然看得明白,弃车保帅是一瞬间的事。
景熠要杀宫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