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绵绵说,全天下都知道我在这里,他不来,我不会去找。
现在那个已经不见踪迹四年的人终究来了,揽着怀孕的妻子,站在她面前。
——既然已经能在一起,有没有那纸名份,又有什么要紧。
——论起身份样貌,我不算高攀,所以虽然不一定要嫁他,却也不能让他娶别人。
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多年前顾绵绵的话,回想着她说这些话时候的表情,那闪着光亮的眼睛,微微的得意与骄傲。
顾绵绵自宫怀鸣现身便没有出声,那凛然的背影纹丝未动,站成了一座雕像。
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她越沉默,我越不安,仿佛看着一张早已拉满的弓,不知道会在哪一刻崩断,然后血肉模糊。
——若是他有了新欢,我心里头又放不下,那就干脆先杀了那新欢,再去逼他就范。他若肯就罢了,不肯,就把他也一起杀了,在我这里,可没有成全这个说法,既然我得不到,也不能叫旁人占了便宜去。
——当然,这是下策,下下策。
当顾绵绵终于拎了一把剑朝宫怀鸣刺过去的时候,我知道这个女人挣扎再三,还是毫无悬念的选了她的下下策。
“宋选!”我喊身后的人,“保护你师父!”
宋选毫不迟疑的冲出去,一句话都没有问,却依然赶不及。
毒名天下的顾绵绵,拎一把长剑出手,无论如何都是惹人怀疑的事。就如她当年在关外非要以剑与我过手,我那时候就说过,兵刃之于她连装饰都算不上,纯属儿戏。
我从背后都能看得出她的真正目标,宫怀鸣更加不可能糊涂。面对一个曾经离她最近的男人,一个同样用毒的唐七,这时候的顾绵绵,半点胜算都没有。
朝向唐七的一片斑斓鳞片被宫怀鸣以精确的角度挡开,甚至还无比娴熟的反击回来一部分,尽数击中了毫不躲闪的顾绵绵。
那个女人不肯收手,几乎是直直撞到宫怀鸣掌上,又急跌出去。
宋选接住顾绵绵的样子,像极了我当年接住那个少年。
不肯收手的还有宫怀鸣,直追过来还有后招。
宋选一手抱住顾绵绵,另一只手勉强拆了一招。在宫怀鸣面前,这个才十七岁的少年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不及转身,已入险境,两人一起跌倒在地。
至此,再无退路。
我无声无息的现身。
原本躁动的场面静了一瞬,愈发躁动。
熟悉顾绵绵的人都知道,她的毒性强弱以色彩论,越鲜艳越危险。心里再急,我也只能在场边停下来,要在宫怀鸣面前救下顾绵绵,让他看出一步虚浮都是危险。
暗夜滑入手中,在手指上轻巧转了两圈,我慢慢的去看宫怀鸣:“怀鸣,你要杀她么?”
顾绵绵的杀机冲着唐七去,宫怀鸣的剑却是朝着顾绵绵来。
宫怀鸣直直看我,少顷淡道:“你在这里,我自是杀不了她。”
他这样说,指着地上二人的剑却未退缩半分。
“不管能不能,我只问你,”我继续问,略略提高了声音,“你要杀她吗?”
宫怀鸣有了一段时间的沉默,我耐着性子等,一直到听见他说:“既是比试,自然有输赢。”
这样一个变相承认的答案,让顾绵绵再也撑不下去,大口的呕起血来,也让那把掌控她命脉的剑最终收了回去。
宋选见状,连忙将浑身血污的顾绵绵抱回场边到我身后。
几句话来往间,我一直没去看顾绵绵。除了担心被看出破绽,还因为我逼宫怀鸣承认的杀机,对她来说太过残忍。
却是眼前我唯一能拖住场面的话题。
看着略宽重的纹风在宫怀鸣手上依旧轻巧,我笑笑:“你既已入赘唐家堡,还以纹风对敌,也不知倒是无情还是念旧。”
他眼角一抽,唇上紧了紧,却没说什么。
后面的唐七皱了皱眉,面上不耐一闪而过,此时上前两步道:“无情如何,念旧又如何,唐家堡赢下这一场,成王败寇,多说无益。”
说着,仿佛不甘心,到底添了一句:“何况顾堂主身边早有新人作伴,还有什么可念。”
闻言我心里轻嘲,原本唐七前一句还让我有些犯难,要如何拖到陆兆元回来救场,结果这女人后一句拆了自己的台。
嫉妒令人面目可憎。
此时讥讽顾绵绵和宋选师徒实在太失身份,与当年萨乌洪那句“良禽择木”一样,唐七这句话除了拉低自己,也羞辱了宫怀鸣,成功的僵住了场面。
果然看到宫怀鸣面上变色,叫阵的话也再没说出口,任由冷场。
“你胡说!”被激怒的是宋选,登时就要起身相斥。
我想拦他,又不敢表现得太急切,正犹豫中,顾绵绵弓着身子一声低咳呻吟,成功的阻止了宋选的动作。
“师父……你怎么样?”
我蹲下身,看顾绵绵惨白一片的面色,下意识想要去探她的脉,却被她躲了。我愣一愣,明白现在的自己已不能去碰满身是毒的她。
“绵绵,”略略黯然,我站起身,低头道,“你这样鲁莽,让我怎么放心把逆水交给你。”
这样一句话,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连顾绵绵都强撑着抬了头看我。
“原本,我不需要出现在这里。”
我盯住顾绵绵,看着那张脸上浮起从未见过的凄楚迷惘,我强压着自己想要去抱她的冲动,仿佛说给自己,又似给她警告。
“如此说来,”说话的是唐七,“这第三场你是准备自己上了?”
“原来你们不就是这样打算的吗?”我转回身,淡冷抬眼。
唐七带一丝诡笑:“当然不是。”
“原本……无论前两场输赢,我们都没打算有第三场,连出场的人都没有预备呢。”
唐七的声音温和,瞟了一眼沉默无言的宫怀鸣,又环视在场众人,出口悚然,“左右这些人都是要葬身于此,输赢也不会有人知道。”
此话一出,众人愣得一瞬,随即炸了。存疑质问四起,也有拍案而起想要拂袖而去的。
“劝各位不要轻举妄动,逆水周围遍埋火药,没有咱们领路,谁也别想活着下山,愿意试一试的,大可自便。”有唐家堡的人朗声警告。
此时的宫怀鸣仿佛全没有看到现场的动静,兀自把目光稳稳的锁在了顾绵绵身上,即使她不肯回望。
我看在眼里,唐七同样看在眼里,面色愈发沉戾:“但现在……你赢了我家夫君,这些人便有一条生路。”
说着,她完全不理骤然惊讶望她的宫怀鸣,弯了嘴角轻笑:“刚好,我也想瞧一瞧暗夜的风采。”
我不以为然:“与当年那些围攻逆水的所谓正义之士一样,这些人自己愿意来凑这一场热闹,个中风险便要自己承担,何以要我来为他们赢生路。”
“不错,只不过这些人死在逆水,仇怨可是算在你这逆水的掌舵人,顾绵绵头上的。”
我沉默着,明白自己无论点头还是拒绝,都是输场。
这一场谋划,最终目标并非是我,而是顾绵绵。只要逆水在,顾绵绵在,宫怀鸣就永远活在倾城的阴影里,永世不得超生。
唐七不会放任何人离开。
“你就不怕他死在这里?”局面难解,我只能与她言语拉锯。
“是比试,便有输赢。”同样的一句话被唐七说出来,顺利流畅。
“怀鸣,”我喊那个肃然沉默的男人,问他,“她好像不怎么在意你的生死啊?”
宫怀鸣看向我,没有应声。
我也不图他应声,试探着说了下面一句:“不过,好在你也不怎么在意她的,看来你是既无情,也念旧。”
话说完,我马上把目光挪到唐七身上。
见唐七闻言一愣,立刻侧脸去看宫怀鸣,我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宫怀鸣没有告诉她我的身份。
于是略过唐七,我明白宫怀鸣才是背后的那个人。
“几个月前那场闹剧,也是你的手笔吧?”我问他。
宫怀鸣此时也不再理会唐七,冲我点头,大方承认:“是。”
“为什么呢?”我慢悠悠的继续打听。
“你保下唐桀,保下逆水,保下顾绵绵,连温嵘接的那笔朝廷悬赏,”他学我的语气,反问,“也是你的手笔吧?”
我愣一愣,颔首:“哦,原来是为这个。”
“所以——”我淡淡的勾了唇角,望了一圈他的党羽,“为了把我喊出来问问,你就带着唐家堡、宋家和百里家一起组了这个局。”
“何必呢?领着这么一大群人来寻死,甚至还包括你的妻儿,万一激怒了谁,惹来灭族之祸,”我皱眉,一脸惋惜的摇摇头,“这几年唐家堡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你们在胡说什么!”唐七疑惑半晌,冷笑发问,“轻言灭族,就凭你?”
我“嗯”了一声:“是啊。”
被冷落半晌,却只得到这么一句敷衍,唐七到底怒叱出声:“看清楚现在是谁控制着局面!别忘了你自己也还是钦犯,人人可诛!金陵太守领兵就在山下,只要唐家堡招呼一声,你还妄想逃得掉吗?”
我笑起来。
宫怀鸣看着我,缓缓的也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