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铭这一觉睡得不太好。
也许是第一次喝酒,无法掌握酒精摄入的量,让能舒缓情绪的东西,变成了一种束缚;也许是睡着后翻江倒海的噩梦。
他坐在一叶小舟上,怀里抱着一颗蛋,船底是波涛汹涌的大海。
这颗蛋的蛋壳没有纹路,或许有他没看见。但蛋壳很薄,包裹住里面黄澄澄的蛋液,蛋液将蛋壳撑得很大,犹如一只鸵鸟的蛋。
一只脆弱的鸵鸟蛋。
梦境不受控制,意识里他想丢掉这颗麻烦的蛋,海水湍急,他自身难保。
可梦里的他始终无法真正丢掉。
反而越抱越紧。
大海喧嚣可怕的“浪涛”。
“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个家?考虑我们的孩子?”
“谁考虑考虑我?”
“给你爸道歉!”
“不是他!你们没了妈妈之后,就会没了爸爸!”
“我凭什么要一直迁就你们?我给了你们生命,给了你们十八年我的人生还不够吗!?”
“你还想要什么!?”
“我来给费茹过生日,是尽一个母亲的本分,我因为工作临时走开,是对得起我的一辈子!”
“我哪里做错了?你告诉我,费铭!我哪里做错了!”
“我生了你们我不后悔,我只后悔我做的每一个选择,最后都对不起我自己!”
“你不认我这个妈妈可以,但别再带着费茹做选择!她有权利自己决定爱谁!”
“我自私!我虚伪!我不负责任!但只要四十年后我的墓志铭能刻上我的成就,我就不是白活!”
“费铭,你该长大了……人活着,就是会经历辜负,你该学着去处理这种情绪了,别表现得像个孩子……”
“所以呢?”费茹和林时月背靠着背,坐在窗前的平台上,窗外的月亮圆满无亏,“人活着就是来受苦的吗?”
她想不到更深的层面去。
在妈妈和哥哥吵架之前,费茹认为,他们一家没有一个人是绝对错误的。
他们吵架之后,费茹又想,妈妈有权利不后悔生下我们,我们有没有权利去后悔选择了这样的妈妈?
费茹弯曲膝盖,用双手圈住,脑袋埋进两臂之间:“我该讨厌她的。”既然选择了做妈妈这条路,为什么又要中途抛弃他们。
但宁素奉献出前半生的教育很成功。
成功到……费茹闷闷地念:“我应该讨厌她。”
她做不到真正地讨厌妈妈。
哪怕费铭如此歇斯底里地针对这对父母,他也不是真正讨厌他们。
林时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费茹的问题让林时月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Léon》。
玛蒂尔达问:“生活总是如此艰难,还是童年才如此?”
里昂答:“总是如此。”
费家的情况果然如费诺所说,非常复杂。每个人的肩上,或多或少地背负了各自的职责。
年少的费茹和费铭过得艰难,年长的宁素和费诺也好不到哪儿去。
林时月便试着安静,放轻呼吸,挺起脊背,好让背后兀自宣泄情绪的小孩儿找到一个支点。
跟林时月倾诉完白天发生的事后,费茹紧绷一天的神经骤然松懈,整个人困顿起来。
她从双臂间抬头打了个哈欠:“我困了。”
林时月看向外头盈满的月亮:“那就去睡吧,现在很晚了。”
这个夜晚只有费铭过得不太好。
他精心照顾的鸵鸟蛋,就这么突然地在他怀里碎了。
蛋壳顶端破了个洞,明黄的蛋液成了蛋壳里的海,随小舟的颠簸晃荡。
费铭埋首,想要护住里面的蛋液,不让它流出来。
但大海太凶险,“小海”太急切。鸭黄的蛋液顺着他的胸膛,一溜烟地跑没影儿了。
费铭惊醒,头疼得要死。
他咂了咂嘴,喉咙干涩,偏头去找杯子,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眼,心脏骤停。
“你……”费铭咽了口唾沫润嗓,烦躁地用手遮住眼睛,“蹲我床边干什么?”差点没给他吓出病来!
哪有大清早蹲人床边,盯着人看的啊!
林时曜神经病!
费铭嘴紧闭,只在心里骂,头愈发疼了。
林时曜自知理亏,撑着床站起,怪不好意思:“我姐让我来跟你说点事儿。”
“什么?”撕裂的大脑一闪而过昨晚的画面,费铭更不想放下手了。
索性林时曜也害羞着,没注意到他通红的双颊。
林时曜拿出手机照本宣科:“根据当下的数据统计,可能每一小时就有八个男人遭遇侵害……”
费铭察觉到不对,渐渐放下手,躺在床上看林时曜强作正经地大声宣读:“如今变态当道,女性安全未能得到完全解决,男性安全也开始变得不容小觑!”
不对劲,十分有九分的不对劲。
费铭撑坐起,靠向床头,手不自觉地抚向撕裂般疼痛的脑门。
他不会还在做梦吧?
林时曜也快炸了,他哪跟男的讲过这些,他倒是被他姐念叨过,出门在外注意安全。
教费铭这事,怎么就落到了他头上?
无妄之灾,妥妥的无妄之灾!
林时月疯了。为了一个费铭的感受,牺牲了她曾经最爱的弟弟!
不过——林时曜脑子里是林时月来找他说这件事,信任的笑。
他姐最信任他了,他姐最信任他了!
林时曜逐渐抬高声音,妄图借此掩盖紧张,抵御费铭变得愈发危险的眼神攻击:“最后,希望你喝醉酒坐黑车,被黑车司机丢在荒郊野外一事,引以为戒,绝不再犯!”
楼下院子,林孝学拿一根竹枝扫帚扫地上跟雪化在一起的梅花,听见二楼的响动,分辨不清林时曜在跟费铭讲什么。
他动作不停,偏头叫住林娜:“时曜这娃子在讲莫?是不是跟费铭吵架?”
林娜拿铲子铲走前院楼梯上的积雪:“爸,你别管。小孩子就是吵吵闹闹的。”
林孝学似懂非懂地喔了声,费诺缩在林娜身边当鹌鹑。
这方面的安全,他完全没想到过给费铭科普,就算想到了,也不知道该怎么给费铭科普。
费诺朝楼上看了眼,对林时月的佩服无法用言语形容。
林时曜在楼上痛失脸面,给费铭科普男性安全,与他结下梁子;同时,林时月趁这个机会,在楼下给费茹科普女性安全。
国内的情况差不多是这样,学校以为家长会讲,家长以为学校会教。
京南市作为一二级城市,初高中有安排不同的讲座,但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拉不下脸面,多半被开着玩笑混过去。
昨晚费铭的短暂失踪吓坏了全家人,电话关机打不通,人哪儿哪儿找不到,太危险了。
虽然考虑到宁素那边也许讲过,但这种事提得越多越好。
林时月从在外出行讲到和男友约会,被费茹捂了嘴,她红着一张脸,说话结结巴巴:“别,别说了!”
林时月没挣开,只是歪着头看她,眼神懵懂,不确定是不是哪儿讲错了。
费茹害羞地解释:“套,套……”说了半天说不完整,“这个东西我知道,我妈讲过,你不用再讲了。”
林时月大方惯了,不懂这种事既然听过了,为什么还会去羞赧于提到它。
但小孩子千万面,她还是不逼费茹,顺从地在她掌心下点了点头。
费茹这才放松下来,松开了手:“我去看看我哥醒了没有!”
转身正好撞上逃一般从楼上下来的林时曜,他背后跟着同样不自在的费铭。
费茹莫名其妙地委屈,等费铭走到跟前,小声嘟囔:“我去给你烧水。”
余光印入林时月素净的脸庞,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见到“辉夜姬”的昨晚,他蹭过的脸颊尤其绵软。
像初雪。
费铭拧巴的自尊令他尴尬,躲进了厨房旁边的浴室。
没一会儿,费茹提来烧得半温的水给费铭倒上。
酒后刺痛的脑袋潜进温热的水里,不同于梦中的海浪,热水温驯柔和。
费铭突兀地想到,林时月好像有点儿婴儿肥。
这是少见的,没有姐姐年长感觉的一点。
林时曜走到林时月面前站着,双手搓了搓发热的脸颊,自豪地说:“任务完成!”
林时月站起来摸摸他的脑袋,回应平淡:“做得不错。”
林时曜的天一下塌了。
就这!?
就一句做得不错!?
他皱眉弯唇,张开嘴,苦哈哈的表情太明显,林时月想刻意忽略都难:“你还想要什么?”
林时曜一副“我想要什么你不知道吗”的模样。
林时月坚定否决:“下学期在学校不交手机的事想都别想。”
“我走读生!”
“你能走二十四小时?”
林时曜伤心欲绝,捶胸顿足。
姐弟俩在这儿拉扯,浴室里,费茹忸怩地蹲门口,等费铭洗漱完陪她一起去客厅见林时月。
费铭都不用想,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水,半张脸遮在温热的湿毛巾下:“她也跟你聊了?”
镜子里,背过身的费茹点了点头。
那都不叫聊。
是一对一有来有回的私人教学。
林时月讲完一个知识点,就会停下来问她。她起先不想答,但林时月坐的位置把她出路挡了,不答就会再重复一遍,更折磨人。
她跟同班男生手都没牵过,就在林时月的带领下,学习怎么用套了,不会太早吗!?
“太早了吧,姐。会吓坏费茹的。”
林时月在外面回复林时曜的打听:“这种事越早知道越好。你也不想刚来家里不久的妹妹,某天身边突然出现黄毛吧。”
费铭难得跟林时月统一想法,倒掉水转身:“那她今天讲的,你要好好记清楚。”
费茹捡了颗石子砸小雪堆里:“哥,怎么连你都这样……”
再说下去,小心她恐恋恐婚单身一辈子。
费铭猜出她小脑瓜在想什么,走过来拍了拍她脑袋:“等你遇见喜欢的人就知道,自爱永远排在爱他之前。”
他们没提那场生日的争吵。
眼下的尴尬如熊熊烈焰融化昨日寒人的坚冰,冬天快过去了。
费铭带着费茹直面林时月。说完费茹,林时曜不死心,又跟林时月提到手机的事。
在教育上,林时月从来不心软,还想拒绝,费铭却发话了:“姐姐,不交就不交吧,我跟费茹两个人,加上老师,总能看住他的。”
他用“姐姐”称呼她,出来插手林时曜的事,林时月倏然就分不清,他到底是单纯帮林时曜说话,还是觉得昨晚自己丢了脸,跟她唱反调来了。
林时曜见林时月沉默了,觉得有戏,求救的目光投向费茹。
学校的走读生都带了手机没交,只有他课间眼馋别人。而且他只是课间玩,又不像其他人,上课也玩。
林时月把林时曜带大,怎么会想不到他的保证都是狗屁。
但这是费铭第一次代入家人的身份,参与家人的教育。
算了,她走到费铭跟前,不给林时曜机会,总要给费铭机会:“出了问题?”
费铭在费茹不可置信的注视下,郑重承诺:“我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