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谕瑾再次睁开眼时,房间还是亮着盏落地灯昏暗的样子,夏知惜没回床尾椅子哪儿,位置比方才离床头更近了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屁股上长了双脚,挪得越来越远。
夏知惜低垂着头,纤细的脖颈弯着好看的弧线,朝着床头的左耳在昏暗中也显得盈润,小巧的耳廓中部有颗小小的浅褐色的痣。
过久没有进水,发烧闷在被子里,背心都发汗,沈谕瑾的喉咙干涩,忍不住轻咳一声。
靠着床的少女听到咳嗽声,捧着手里的东西,回头看向沈谕瑾:“你醒啦,我去给你倒杯温水?”
安静昏暗,只能听到两个人浅淡呼吸声的室内,少女那双澄澈的眼睛看过来,那一刻现实与梦境重叠。
沈谕瑾忍不住有些恍惚,这双眼睛一如既往的干净纯真,这么望过来的时候,带着无与伦比的熟悉。
仿佛,他们还在两层带花园的独栋别墅里,从未分开过。
在那从前对他们来说宽阔而回忆绵长的房屋里慢慢长大,从一本书只认识大半的稚童,一起成为青春洋溢的少年。
而今年,她十六岁,他十七岁。
不过半秒,他就从那股恍惚中抽离,因为他脑中宛如生活在蚂蚁工坊内潮湿的记忆,依旧黏连在他的脑海里。
阴冷、干涩、如跗骨之蛆。
夏知惜没听到沈谕瑾的答复,将手中的东西放在床头柜上,出门给他倒水去了。
沈谕瑾眨下眼,将目光放在床头柜上,这才看清楚方才被夏知惜捧着的东西
——一只十七音的卡林巴琴。
沈谕瑾道谢接过夏知惜倒的温水抿了口,喉间的干痒有所缓解,他把水杯随手放上床头柜,重新坐下的夏知惜趴着床沿看他。
“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夏知惜问。
沈谕瑾摇了摇头,拿过枕边的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近十点半了。
沈谕瑾:“你要是嫌上楼麻烦,困了可以去客卧睡。”
夏知惜点点头,却没动,拿过床头柜上的卡林巴琴靠着床。
沈谕瑾顿了顿:“你不困吗?”
夏知惜摇头,眨着眼整个人精神得很:“不呀,而且你还有些低烧,我十一点半再睡,到时候再给你测一次体温,降下来半夜就不会复烧了。”
沈谕瑾没想到,对方的看护还挺用心,他以为她只是觉得新奇好玩呢。
不过刚刚还要搜索浏览器照顾人的家伙,现在的言论怎么那么专业,甚至隐隐透着理直气壮。
仿若看出沈谕瑾的迷茫,夏知惜瞅着他,还挺得意:“刚刚你睡着的时候,我妈妈给我打电话了,她和我说五小时内不复烧,就能放心了,要是复烧就要再让你吃一回药。”
噢,原来是受到指点了,得到身边人的生活经验,底气比之前还足。
沈谕瑾看着对方那‘你放心睡吧,我会照顾好你。’的坚定眼神,失笑片刻,让她自己去裹上客厅她那张毯子后,重新躺下了。
夏知惜也觉得半夜气温低了些,默默去客厅裹好毯子,回到床边坐下,因为沈谕瑾醒了,暂时也没有继续睡的意思,她把先前只是把玩着的卡林巴琴握着,指尖按拨着,让它发出声响。
卡林巴琴比她手掌大,枫木质地,琴板的下方雕刻着几朵向日葵花纹,是纪锦瑟今年春节送她的礼物,她学过乐理,卡林巴琴也容易上手,用不了几回就很熟练了。不过她很少玩,也很少在沈谕瑾家拿出来,毕竟这种大小的东西,一不小心就会得到小羊的青眼被它拖回窝里。
小羊今早就被沈谕瑾送越朝晏家去了,拿出来玩也不怕。
她随意按出一段,十七键音域内的曲子,空灵清脆的声音,从小巧的琴键上跃动出来,琴音轻柔,扫荡精神上的疲惫,吹散病中的不安。
“《卡农》?”沈谕瑾问。
“嗯,”夏知惜按着琴键,又带着点好奇:“你学过乐器吗?”
“算吧。”沈谕瑾半撑起身子,伸手按开床头的线灯,让床头光线更好些。
夏知惜转头疑惑看着他:“算吧?”
见她好奇,沈谕瑾索性不再躺下,半椅在床靠,垂着眼皮看她,嗓音因病微哑:“沈家请过几个老师,不过大多待一周就辞职了。”
“为什么?”
沈谕瑾靠着床,声音懒洋洋的:“表面说是他们实力有限,很惭愧拿着高薪干这点活,希望另请高明。”
夏知惜:“?”
表面?实际呢?
沈谕瑾看出夏知惜的疑惑,也没卖关子:“嫌我五音不全,折磨他耳朵。”
“噗。”
夏知惜没忍住笑出声,有些意外的同时,又觉着正常,毕竟沈谕瑾会的东西太多了,要是连音乐方面也天赋卓绝,那上帝真是把他的屋顶都给掀开了。
她弯着眼:“其实我学过钢琴。”
沈谕瑾看着她:“嗯,我知道。”
夏知惜反倒有些惊讶了:“我有说过吗?”
沈谕瑾没骨头似的倚在床靠上:“听林怀思提起过。”
“噢。”
夏知惜眨眨眼,还挺意外的,毕竟林怀思在小群聊天的时候,提到沈谕瑾永远都冷嘲热讽的。听这话两人私下还是有聊天的,这么看来,他俩的关系也没她想的那么僵硬啊。
夏知惜挨着床沿,轻轻抬头看着沈谕瑾,线灯下她整个人看起来很柔软:“虽然我乐理的天赋也不怎么样,学了两年才勉强考上六级,不过会的曲子还挺多的,你有什么想听的我都可以给你弹。”
沈谕瑾靠着床靠,精致的眉眼没精神地耸着,额前碎发因发汗微微贴着额际,眼底带着发烧的水亮,打眼看去像只落水生病显得脆弱的小动物。
沈谕瑾听着少女宛如哄小孩般轻柔的声音,眼底神色不明,垂着眼皮看她:“为什么要给我弹?”
夏知惜有些疑惑这个问题,但她对亲近的人向来直白:“因为卡林巴琴的音色舒缓精神,我想你能睡个好觉。”
夏知惜说完,靠着床的人却没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她,眼中带着她看不清的神色。但与沈谕瑾目光相触的瞬间,夏知惜心神微乱,后知后觉,觉着她不过脑说的话,好似带着点含糊不清的色彩。
她耳尖烧红,正想移开目光,对视那人先移开目光,他懒洋洋躺下,随口说:“你谈你会的就行。”
夏知惜指尖微微用力按着卡林巴琴的琴板边角,过了几秒轻轻噢一声,按动琴键弹起来,空灵的琴音再次舞动。
十一点半前沈谕瑾的体温降到三十七度以下,明天又要上学,今天也折腾挺久,两人都没像往常一样刷题到十二点,十一点半就洗漱睡觉去了。
卡林巴琴的音色确实舒缓神经,沈谕瑾那晚再没有做梦,无梦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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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昨天傍晚开始,宴海下着的秋雨就没有停过,淅淅沥沥的雨连续到清晨。
下雨天骑车去学校不方便,夏知惜和沈谕瑾两人合计后决定坐公交过去。
早上两人都意外起晚,洗漱过后,匆匆忙忙咬了面包拿着牛奶就往公交站赶。
“呼…还好赶上了。”夏知惜手里握着两人没喝完的牛奶,靠着车前半边的柱子回身往车门看。
站在刷卡机旁的少年身姿挺拔,黑色连帽卫衣外头套着一中黑白秋季校服,略凌乱的额发下眉眼微耸,带着几分没睡醒的困倦,正举着公交卡往机子上刷,另一只手拎着还在往下滴水的黑色折叠伞。
沈谕瑾刷完两次卡,把公交卡随意塞兜里,接过夏知惜递来的牛奶,往车上的座位瞧,这趟车不算上学高峰的车,但因为路过的学校有三所,哪怕现在才六点,车上已经坐满了学生,留下的空位只有最前头一个面着驾驶位的独坐。
夏知惜正要开口让沈谕瑾坐下,结果他下巴点下座位,示意她坐后,就要往单人座靠左侧的拉杆走。
夏知惜二话不说扯住他书包,沈谕瑾感受到背后的阻力,疑惑地看过去。
夏知惜瞧着他一手拿牛奶,一手拿雨伞的手,压根没办法空出的手忍不住说:“你两只手都拿着东西,还是你坐下吧,而且…”
你病刚好,几个字还没来得及出口,懒洋洋往拉杆靠的少年停下步子,听懂般点了点头,而后把手中的雨伞塞入少女的手里。
夏知惜下意识接住雨伞,整个人有点懵。
下楼时太过匆忙,行车软件上,这趟公交就快到南门的站点了,夏知惜的伞在包里,翻出来太浪费时间,过去站点也就一小段路,两人就一起撑着沈谕瑾在玄关柜拿的伞过来了。
沈谕瑾在拉杆旁站定,一手捏着牛奶,一手拉着拉环,低头看一步外傻站着的夏知惜,微挑眉梢,明知故问:“我手空了,你不坐?”
夏知惜动了动唇,瞅他一眼,对方摆明没打算坐,这么傻站在不是办法,只能坐下了。
那拉杆就在独座旁边,两人也就距离半步,偶尔还能轻声说几句话。
沈谕瑾喝完牛奶,合着夏知惜的盒子一块扔公交垃圾桶里,取出蓝牙耳机戴上,开始听英语听力磨耳朵。
夏知惜他们班今早是英语早读,也没必要自己听听力磨耳朵,她英语听力不差,也不喜欢大早上连着听太久听力,就坐在位置上往车外瞧。
瞧着瞧着,她莫名觉着不对劲…
因为,周边其他人的目光,似有若无,总是往这边落,有些还格外明显。
夏知惜转学过来刚开始坐这趟公交,也时不时就遭受别人的打量,过去一周,那段时间乘车的人就不再过多打量她了。
但是今天怎么回事…这视线比她刚转学来那时还要多。
她眨着眼,有些疑惑,默默观察几下,在和斜左方一位坐在双人坐上的女生对上眼后,对方慌慌张张撇开眼,她恍然发觉。
这目光好像不单单是落在她身上的,还有大半是因为她左侧站着的沈谕瑾。
这辆车路过三所高中,除了一中还有十六中以及一所女校。
女校的站点比一中和一十六中远,为了能准时到校,这个时间段乘车的,大多是女校的学生。
宴海一中早读七点开始,夏知惜是因为他们班同学都习惯提早三十分钟到校,她待久后也习惯这个作息,她起先以为这是她们班的习惯。
后来有天因为维修电路一中难得停了周天的晚自习,那天下午通知出来的时候,三人都在沈谕瑾家。越朝晏看到消息乐疯了,嚷嚷要通宵,还撺掇沈谕瑾明天一起晚起,踩点到校。
沈谕瑾听着这话,看电影的姿势都没变一下,说“你还有七个小时,给秦姨订张机票送去旅游还来得及,否则你明天就不是踩点,而是被踩死。”
越朝晏直骂他是狗,让他畅享一下能死吗?
沈谕瑾睨他一眼,点头:“哦,那你想吧,动脑不动口,别打扰我看电影。”
险些给越朝晏气得要和他同归于尽。
夏知惜乘着越朝晏骂人,面不改色地操控小人吃掉好几个金币,分数直接超过他一大截,而后放下手柄,全当刚刚分数就是这样,金币是自己蒸发的,和她无关,还心虚地多问了一嘴。她才知道AB班和一二班几乎都是这个习惯,文科一二班有时候甚至提前四十分钟人就全了。
要说夏知惜对打量的目光还有点在意,身边站着的少年,简直是视若无睹,无论隐晦或明目张胆,他连斜着看一眼都没兴趣。
像是对成为视线聚焦点习以为常。
少年个高腿长,比顶上吊着拉环的拉杆还高些,拉着拉杆的右手露出一小节白皙清瘦的腕骨,耳中塞着白色无线耳机,脑袋微垂,眼睫在面颊打出小片阴影,左手握着手机,拇指随着偶尔没听清,往回拨动一两秒听力进度,整个人气质散漫。
不看脸都很打眼,跟别说加上那张,在雨天清晨阴阴的光线环境里,依旧夺目的线条优越的脸,人都是视觉动物,很难不被吸引,更何况是十六七春心正萌动的时候。
怎么被打量都无动于衷的少年注意到什么,眉头微动,看向身前坐着的人,正正对上她暗搓搓打量的眼神,头微微歪了歪,无声开口:“怎么了?”
夏知惜没想到,这么混在一堆视线里,瞧他那张赏心悦目脸蛋的机会就这么没了,还给正主逮个正着,默默摇了摇头,不敢再浑水摸鱼瞧他。
清晨的道路不堵,过了十分钟,公交就停靠在一中站,两人各自撑伞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