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在地上的“程定”的因为楚秋池所称呼的二殿下心中一片骇然,整个人都像是被天雷劈中无论如何都动不了。
楚秋池怎么看出来的?
自己明明已经竭力隐藏。
楚秋池为何能轻易看透所有人?
他明明二十几年来都没怎么跟程定接触过!
楚秋池,又知道了多少。
他突然想起了今日在牢狱中时,楚秋池站在自己几步外,勾唇说的话。
——看来程大人在此处过得不错,还有闲心去搜罗五毒散给我们加料。
他当时并没多想,现在细想,这明显就是一个楚秋池挖的坑,就等着自己跳进去。
自己从未了解过程定此人的性子,他不清楚程定在听到这句话的反应,自然破绽百出。
但如今局势紧张,根本不会有人怀疑自己身份,更不可能有人闲的没事跑来牢狱试探。
就仅仅只是因为昨晚程昙过于顺利,楚秋池便有了疑心?
范流尘明显已经因为被拆穿变得急躁不安,他扫了眼地上的人皮面具,又状似无意地瞟向四周。
他不能死在这!
楚秋池拿着折哀,剑刃毫无顾忌的抵上范流尘脖颈,在看见对方顿住后,剑柄缓缓上移,最后停在了范流尘的眼睛上。
这里,是范流尘的死穴。
范流尘还小的时候,因为娘胎里带的毛病当过一段时间的瞎子,后来淑贵妃遍寻名医才治好了这眼瞎的毛病。
但尝过什么都看不见又像“正常人”生活了近十年的滋味后,范流尘最不能接受的,除了无法称帝,便是再次失明这一件事。
楚秋池跟耍人一样把折哀的剑刃往前移,又在即将碰上,范流尘愈发恐惧的时候停下。
就连嘴角都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钟未期知道,楚秋池现在流露出的嘲讽和不加掩饰的嗤笑都是他故意为之。
他太懂得如何击溃一个人的心理防线。
“殿下,不知您还想不想试试什么都看不见,被他人嘲眼瞎的滋味?”楚秋池浅浅笑着,又接着说“我身子如今不好,等会儿若是手抖,还望多担待”
宋青壁得了钟未期的令,直接走上前按住了范流尘的肩让他动弹不得,像条任人宰割的鱼。
虽然他还没搞清楚范流尘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但总归对他们而言不是什么好事。
对于他来说,听自己师父和师娘的准没错。
范流尘被死死制住,眼前就是锋利的剑,想往后退却根本敌不过宋青壁的力气。
他显然已经被吓傻,在最后一刻,哆哆嗦嗦地喊道“你……你想知道什么!”
钟未期突然动了几步,走到范流尘面前却又压根不拿正眼瞧他,反倒是把楚秋池扶了起来。
“坐会儿”
被钟未期扶到侧方的圆椅后,楚秋池低头看坐在地上的人,总觉得侧着身子不太方便。
不过幸好宋青壁看出来楚秋池这样侧身难受,一脚把范流尘往前踹到了楚秋池的正前方。
钟未期眼神略带欣赏的看了眼宋青壁。
“我这人若是对什么事情来了兴趣,那必是要刨根问底搞个明白”楚秋池手指轻轻叩击桌面,声音像极了催命符“殿下聪慧,应当清楚我想知道些什么”
说完后,楚秋池便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范流尘现在早就忘了什么储位,承诺,他现在要的,不过是自己的命和眼睛!
“我可以都告诉你,但我需要楚大人承诺,我如实告知,你就要放过我”
楚秋池似乎是早就知道范流尘不会这么轻易说出口,点头答应了“可以”
范流尘警惕的看着,还是没有完全相信。
楚秋池又跟了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是否守信,二殿下想必很清楚”
范流尘被这话提醒,想起了这些年楚秋池做过的事。
只要给出承诺,楚秋池从未毁约。
他深吸一口气,垂着眼认命般把自己知道的事情简化一番,又耍心眼的省去了部分内容道出口。
“三皇弟死于我手,父皇自然清楚这里面有你们和皇兄的手笔,但出于一些缘由,他只能小惩大诫,我被下了大狱,几日前不知为何,父皇突然放了我,让我来玄城杀了程定取而代之,伺机杀了你们,后来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我败了”
范流尘认为自己这番斟酌过后的说辞并无不妥,楚秋池他们大概看不出什么来。
但他显然高估了自己。
楚秋池听完后并没说话,而是抬头看了眼钟未期。
两人四目相对,钟未期挑眉把袖子里的药包扔了出来,落在范流尘的面前,又让云山把角落里绑着的人带上来。
这次,换成了钟未期开口。
钟未期微微俯身,眼眸微眯,始终勾起的唇角在这幅样子下显得更加讥讽,也更加有压迫感。
他开口的语气懒散不着调,悠悠说道“二殿下贵人多忘事,怎么还有件事没说呢?嗯?”
那药包因为钟未期扔掉的动作力气不小,洒出了一些粉末。
钟未期和江泱常年征战,对那东西再熟悉不过。
看着范流尘愈发难看的脸色,钟未期笑了“你负责我跟楚公子,那位小兄弟则负责让我们的人喝下带有泻药的水,分工明确啊”
钟未期的话一出,范流尘的脸彻底白了。
楚秋池没心情看他多变的脸色,等钟未期站直身子后,把范流尘刻意省去的事补上了。
“范松让你对付我和钟小将军,是认为我们两个是玄城如今的主心骨,只要我们一死,你们手底下的暗卫下了泻药得手,范松再组织一次所谓的倭寇攻城,整个玄城都将沦陷”
“然后,他再派大军跟‘倭寇’盘旋,杀了参与此事的所有人夺回玄城,他得了好名声,我们这些叛贼也对他没了威胁”
“我说的对吗?范、流、尘”
楚秋池将所有细节补全后,将腰间的沧难递给了钟未期。
他的确承诺过范流尘如实道出这些事后,他就留下这人一条命,但前提是,全都如实道出。
范流尘的确没说谎,但他也的确省去了一些事。
如果不是宋青壁记得在膳食下药的人眼眸澄澈,而后来抓到的人却眼神浑浊,哪怕样貌相同也不是同一人,他们还真是防不胜防。
在楚秋池进前厅看见角落里的另一个人后,他就想明白了整件事。
他本就擅探查人心,更遑论他们几个人相处久了,几个眼神下来都能传达些浅显的意思。
范流尘想跟他玩心计,无异于以卵击石。
至于帮范流尘从地牢出来下药的人,只有可能是程家人。
除了那位程夫人和程二公子,也没人能做到这些。
既然范流尘跟自己耍心眼,那就是他自己毁了约定,那自己要杀了范流尘,又何尝不可?
楚秋池接过云山递来的汤药,皱了下眉便直接灌下去,随后放在一边,看钟未期戳瞎了范流尘的眼睛。
再次失明后,范流尘捂着双眼趴在地上跟兽类一样哀嚎,手指缝隙间全是从眼睛处流出来的鲜血。
他的身上还穿着囚衣,头发乱得不像话,双脚被镣铐拷住,手上脸上都是灰尘和新鲜的血,当真是狼狈极了。
楚秋池被吵得烦,面上却没表现出什么。
他这些年早就习惯了藏着情绪,每次情绪外露也都是为了达到必要的目的。
真要细究起来,大概也只有几月前在秋院跟钟未期还有另外五个人待在一起说笑的时候不会可以藏着。
他能感觉到那时的自己很放松。
这种放松从前只在钟未期面前出现过。
楚秋池在心中轻叹口气,不知下次再聚又是何时。
心中一团乱麻,思绪乱飞的时候,突然听到了钟未期的声音。
“申旭,把他拖出去处理掉,记得嘴堵上再带走”钟未期的整个人的眉头都皱成了一个“川”字,看着感觉脸上满是嫌弃。
等安静下来,范流尘也被拖走后,钟未期的眉头才稍稍舒缓开来。
他侧了侧身,挑起一缕楚秋池的头发“给你揉揉?”
楚秋池一愣,细想一番,又突然觉得,钟未期能够发现自己的不耐,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这个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再努力藏,都藏不住。
想来也就当初双方并未说开的那段日子,是钟未期这些年唯一一次犯傻。
楚秋池笑着摇摇头,说道“已经好多了”
钟未期嗯了一声,指尖继续绕楚秋池的头发,视线却落在了桌上的瓷碗。
精致的瓷碗里还带着药渣,一看便知味道绝不会好。
楚秋池不爱喝药,他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苦味,这些年为了不吃药,就算生了病都是忍着谁也不告诉,好几次喝药都是自己哄着骗着喂下去的。
但在刚刚,钟未期看得分明,楚秋池只是轻轻皱了下眉就一口把药给灌了下去,没有闹别扭,也没有吃糖压味。
他的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明明看到楚秋池不再糟蹋身子了他该高兴才是。
或许是钟未期矛盾的样子太明显,楚秋池抬头伸手挠了挠钟未期的下巴安抚地笑了下“没事的,我喝着也没觉着多苦”
听到楚秋池这么说,钟未期突然更难受了。
他突然明白了自己这矛盾的源头是什么。
不该是这样的。
这些日子事情不断,他又经历了父亲离世,楚秋池本来就在乎自己,所以他什么都不说,只是无声的去做。
不管是穿着单薄衣衫站在屋外看着自己,身子没好全的情况下守夜陪着自己,还是现在为了早日养好身子对抗范松结束这一切而不停的喝药。
从来就不只有他一个人难受消沉,只是因为楚秋池习惯了对自己付出,所以什么都不说,在出事的时候挑起大梁,把那些消沉不喜全都压了下去。
长辈的离世,爱人的消沉,对抗皇权的压力全都一股脑压在了楚秋池的身上。
楚秋池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考虑自己,所以连苦味都尝不太出来了。
想明白的一瞬间,钟未期像是被无数根尖刺扎穿了心口,淌着血,漏了风。
到最后全都化作一滩血水,化作一片虚无。
彻底变得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