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火车缓缓停靠在站台。
目铃仿佛从一场长梦中惊醒,脑中的晕眩在片刻之间被冲散。她迫不及待地跨出车门,快步冲下月台,奔到车站尽头的栏杆前,俯瞰那座她们日思夜想的城市。
钢铁铸就的廊桥纵横交错,蒸汽在高塔与烟囱间翻滚升腾。城市的脊梁由螺栓、齿轮与铆钉构成,尖顶、金属与雾霾编织出华丽与冰冷共存的色彩。
这就是……中心城?
她的眼睛一亮。然而下一秒,她的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
“这里的气味……好难闻。”
“习惯就好了。”霍斯特太太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个口罩,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要不是我的女儿嫁到了中心城,我也不愿意来这里。
“来了之后才知道,乡下的田园生活是最美妙的。”
目铃和一角对视一眼。
霍斯特太太带着她们走下台阶:
“真是太巧了,我没有想到会在火车上遇见你们……那套房子是我女婿以前住的,他们后来生了三个孩子,于是搬到了更大的住处……
“不管怎样,你们应该会喜欢那间公寓的。”
“……”
目铃的确喜欢这套公寓。
虽然只有六十平,但是两室一卫,干净整洁;最关键的是,它地理位置绝佳,位于城西,附近有各种各样的商店,乘坐电车二十分钟就能到达市中心。
当然,费用也不便宜。霍斯特太太允许她们免费住一周,若续约,年租是80克利,这还是看在同乡份上的友情价;而布里克尔姐妹此次出行只带了一千克利,单住房就耗费了近十分之一。
一角点点头:“我明天,不,现在,就去看看有什么工作。”
“普遍来讲,这个年代的女人能找的工作只有家庭教师、护士、助产士等等,这也是母亲认为我们将来会从事的职业。”目铃坐在飘窗边,抱着双膝,凝视着街道上的煤气灯与飞驰的汽车,“但我来这里可不是做这些的。”
一角将机油在枪管内壁薄涂一层,最后用油布包裹,不舍地放进行李箱中:“不论怎么样,先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目铃叹了一口气:“说的也是。”
“我去外面转转,一起吗?”
“走!”
话虽如此,一份合适的工作却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即便布里克尔姐妹手中握有瓦德镇牧师的介绍信,两人在面试中也毫不吝惜地展示自己的才华与谈吐,但她们的出身仍让雇主带上了“乡下”“没见识”的偏见。
很少有学校和富人家庭愿意聘请她们成为教师,偶有一家愿意接纳,也只肯给出每年二十克利的薪资。
这样的话,她们就不能住在城西的公寓,而要搬到一个环境和治安更差的地段了。
午后,雾气渐厚。两人愁眉苦脸地走在街上,啃着街角面包铺里最便宜的三明治。
目铃小心翼翼地从包装纸里露出一小块面包,迅速摘下口罩咬一口,又立即戴上口罩咀嚼,仿佛是在与空气中的尘埃和恶臭抢时间。
某个路过的女工嘟囔了一句:“还以为是贵族小姐出街了呢。”
但大多数人连看都懒得看她们一眼,他们无一例外穿着灰布制服、麻袋裙和油污罩衫。
目铃咽下最后一口干面包,忽然眼睛一亮:
“——中介所?!”
斑驳的牌匾下,镶着锈斑的铜铃轻轻晃动,仿佛是最后的希望。
“这里说不定能帮我们找到合适的工作!”她兴奋地拉起一角的手。
她们推门而入,屋里光线昏暗,墙角堆着泛黄的传单和旧报纸,桌上散落着几封没封口的信。等候区坐着两三个女人,穿着粗布围裙、洗得发白的旧衣裙——不是洗衣妇,就是女佣。
这还不如家庭教师呢!两人大失所望。
“你们也是来找工作的?”接待台后那位绿发女人细细打量着两个衣着干净得体的、仿佛误闯进来的女孩,将烟杆在桌上敲了敲,掉落一小撮灰,懒洋洋地开口道,“她们找的岗位薪酬嘛,每年也就三到十克利,你们大概不是来找这个的吧?”
一角耷下眉眼,勉强点了点头,已不想多言。
绿发女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我就知道——跟我来吧,我知道你们适合什么。”
目铃眼睛一亮,和一角对视一眼,老老实实跟在绿发后面,绕过煤渣堆与污水沟,沿着几条小巷,来到一幢漂亮的红砖小楼前。
新刷了白漆的木门上嵌着光滑的铜制门环,泛出奇异的暖色光晕。
“这里是……”
“你们进去就知道了。”
目铃也不再多问,深吸一口气,伸手推开了那扇门。
室内空气骤然变得温暖柔和。香樟木与熏衣草混合的气味扑鼻而来,若有似无地掩盖着一丝未干墨水与香粉的残留。
屋内陈设考究:钢琴、书架、茶座、镶花花瓶,壁炉中燃着橘黄的火焰,烘得天鹅绒沙发暖洋洋的,柔软得像童话书页。
这里会是什么工作?
一位年约四十的女管家,踏着缓慢而优雅的步伐走来,目光从她们的鞋子扫到头发,最后停留在两人的脸上。
她柔声询问道:“你们都会什么才艺呢?”
“我擅长狙击。”一角挠了挠脑袋,“这算才艺吗?”
女管家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显然不知如何评价这个回答。她将目光投向目铃。
“我……会刀术、枪术……同时也擅长数学和绘画。”目铃挺起胸膛,赶紧介绍自己的长处。她可是全能型选手,什么样的offer都可以接受。
女管家点点头,“都是些很特别的技能呢,你们可以搬来这里。”
她们心中一喜:“这份工作还包住?!”
“当然。”女管家安抚地笑笑,“你们可以把舞会认识的绅士带回来。”
目铃咽了一口唾沫:“带回来……做什么?强迫他买保险吗?”
“女人带男人回来还能做什么?”女管家挑起眉毛。
“……”
“!!”
目铃和一角同时睁大眼,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得色彩缤纷,唾沫几乎要给女管洗把脸:
“等等……你说什么?”
“你们怎么很惊讶的样子。”女管家不满地掏出手帕擦脸,“我们这里是很多艺术家、舞台演员与自由职业女性住宿的社交公寓,比如著名歌唱家‘夜莺’就住在这里。”
“如果你们要吸引绅士前来做客,就必须知道自己的长处在哪儿。”她看向目铃,“你说你会数学,这就很不错,绅士们最喜欢和女士卖弄他们的理学知识了。”
目铃大后退一步,双手比叉:“不不不,你误会了……我还以为这里是正经工作……难道就没有什么能让我发挥我才能的地方吗!”
女管家嗤笑一声:“需要才能?如果绅士们都办不到,你一个小姑娘又能做什么呢。”
目铃懒得辩驳,她不想为这荒谬的发展浪费一秒钟。
她转身,拉起一角,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红砖小楼。
空气中仍旧是一成不变的焦油与煤烟的气味,如果她们初闻是不适,那这几天下来应该也麻木了许多。
可是今天从那间充满香气的小屋出来后,再次闻到这个气味,目铃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恶心,让胃里几乎翻江倒海。
她眼里流露出深深的迷茫,难道真的是自己太过天真无知,看不清所谓的“现实”?
她曾想象过自己的未来,以为只要足够聪明、足够努力,哪怕出身平凡,也能改变命运。她相信只要有机会,凭自己的能力和决心,一定能在这座城市闯出一条属于她的路。
可是从0到1,却是接连的碰壁。
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她的结局可以是穷困潦倒、饿死街头。但一角怎么办?一角可是为了她才离开瓦德镇,来到中心城的呀。
目铃沿着画满涂鸦的石灰墙一直往前走;一角跟在她身后,目光里满是担忧。
墙角有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一个放哨,一个在传单背面抹浆糊,一个将它们贴在墙上。
望风的突然低吼了一句:“快走,巡警来了!”
张贴的人惊慌失措地把传单揣在怀里,暗骂了一句:“那些狗爹养的政客,竞选前还在雇我们贴传单,结果进了下议院之后就通过了《城市环境法》,那时候他怎么不觉得大街小巷都是自己的头像有碍市容呢?!”
“别抱怨了,快走!”
“……”
中心城的天阴沉沉的,好像阳光从未光顾;干冷的风裹挟着雾霾,在街道上横冲直撞,尖啸着狠狠打在人们的脸上。
目铃低着头,一张没粘牢的传单被风撕扯下来,打着旋儿直击她的脑门。
“唔。”她皱着眉扒下这张油墨新鲜的纸。
“这是……”
“程序员招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