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弗里苍老的眼里依稀噙着浑浊的泪:
“一角,白雁,你们都是善良的好孩子,谢谢你们。”他本就灰白的发丝更加衰颓,任谁都以为这个老人都快被愧疚淹没了。尽管他残酷地结束了另一条生命,但他的善良和蔼以及衰老却足够消弭外人的指责,“可是我的罪孽却不会轻易消除,所以,我决定帮助更多的人。”
他不舍地松开一角:“我打算在其他岛新建更多的养济院,船马上就出发。一角,我保证,会有更多白苔那样的孩子得到我的救助。”
一角泣不成声。
目铃走到她的身边,轻轻拭去她的眼泪,尽力用自己还不够坚实有力的手臂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
杰弗里看到目铃,眼睛一亮,随即晦暗:“一角,你们的家庭又有新成员了吗?真为你们感到高兴。”
“是的,目铃以后永远都是我们的妹妹。”一角咬住嘴唇,目光忽然变得坚定。
法庭的人渐渐离席,还剩下警察和寥寥几个闲人。他们在一边窃窃私语,庆祝岛上最大的慈善家被无罪释放。德兰修女将十字架合在掌中,感谢上帝保佑了他忠诚的子民。
杰弗里不打算继续逗留,和他们匆匆告别,转身离去。
就在他刚迈出两步的时候,一角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她的语调幽幽,因为太过复杂而无法准确地形容:“杰弗里先生,我想最后问您一次——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白苔真的闯入您的卧室偷窃了吗?”
杰弗里不想理会这一遍又一遍无聊的问话,再问一千遍他也不可能给出真实的回答。他想离开,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德兰修女的尖叫声快要穿破屋顶:“一角!你想干什么?你为什么用枪指着杰弗里先生!”
是的,一杆足足一米六的狙击枪紧紧的贴在他的后脑勺。这看上去有点可笑,向来是远距离作战的武器之王此刻竟然零距离贴住了一个老人的头皮,好像用屠龙刀杀鸡一般滑稽。
但那只鸡可不觉得这有趣。
太近了,近到杰弗里能感觉到金属的冰冷和枪管的火药味,近到明明是大冷天,他的额头却密布了汗珠。
杰弗里身旁的保镖下意识也想要掏枪,可他们的武器早在进法庭前就被收缴了。
“一角,你在干什么?”杰弗里竭力控制声音中的颤抖,“公正严肃的法庭是不允许携带武器的,这是对法律的亵渎!你是怎么带进来的?快把枪放下。”
“一角,快把枪放下!”警察呼喝着,想要上前,却被白雁牢牢挡住。
白雁的声音很滞涩,他不喜欢在这么多人面前开口,但他还是一字一顿,坚定地说道:“不要打扰一角,我们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杰弗里先生,你还没有回答我。”一角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的问题。
冷汗浸湿了领口,杰弗里难耐地转动了一下脖子,而那杆枪却如影随形。他不敢再动:“一角,我不是说过了吗?白苔一念之差犯了错,阿科斯塔也能证明我说的话……”
他话语中对“阿科斯塔”这四个字的着重强调,使一角心中划过一丝异样。她突然开口: “哦?是吗?”
“他对我说的真相却不是这样。
她说谎了,但人和人之间的信任脆弱得可怕,何况杰弗里根本不会信任一个自己本就瞧不起的人。他暗骂一声阿科斯塔光拿钱不办事,但还是紧闭着嘴巴,坚持原先的说辞。
咔哒。
这是什么声音,为何听上去如此不祥?
杰弗里咽了一口唾沫,转动的头颅像坏掉的机械。他看到一角向来明媚热情的大眼中,盈满了晦暗的情绪。
她缓缓扣下了扳机——
“不!……”
时间无限放慢,原来人死前脑海中真的会走马观花般回想到过去一切。
他想到了他的妻子,那个乏善可陈的女人很早就死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他想到了他绑回家的第一个孩子,金色的长发,真的太美了;他想到了白苔,漂亮得超越了性别,可惜逃出了地下室,挣扎的声音还吸引了多管闲事的邻居。
如果时间能重来,他一定会检查一遍她们身上的东西,或者建个更深的地窖。噢,不如干脆雇凶杀了一角和白雁吧,明明一切的证据都是如此完美,明明他的人设无懈可击,明明他们已经签下了谅解书……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还敢在法庭开枪!
可惜时间不能重来了。他还不想死,他想躲开,但是他也明白,这种距离的子弹绝不是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可以做到的。
他要死了。
在死亡面前,再体面的绅士也免不了露出丑态。
黄色的骚臭的液体缓缓滴落在地面上。
周围的人用尽全部的气力忍住条件反射的嫌恶,仍旧将担忧愤怒的目光聚焦在对峙的两人身上。
扑通。
扑通,扑通。
杰弗里的心脏逐渐恢复了跳动。
他没有死。
他没有死!
老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劫后余生的喜悦缓缓析出。
“不好意思,我忘记装弹了。”一角的声线自始至终没有波动,空弹匣被随意掷在地上的响声清脆动听,“不过这次,我不会忘了。”
满满的弹匣被推入插槽,刚刚升起的欣喜立刻被新一轮的恐慌取代。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会再开枪的!这回他真的会死的!承认吧,承认吧!反正阿科斯塔已经说出来了,他再复述一遍也无所谓了!
理智全然出走,杰弗里软倒在地上,哀求道:“我错了,一角,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不是故意的!”
一角眉目一松,紧接着,杰弗里继续道:
“我不该把他关进地窖!我以为你们都死在海贼手里的了,白苔没有人照顾,我才收留了他!我是好心啊,我真的是好心啊!”
这话一出,四周鸦雀无声。
目铃能感到心中的火焰被点燃,被人性的丑恶再次刷新了认知——怎么会有人,对自己的暴行如此心安理得;而几乎所有的局外人,都在自以为是地评判是非,差点阻挠受害者探寻真相。
德兰修女的十字架掉落在地,摔裂了一个口子。她也来不及心疼,嗓音像鸭子一样嘲哳难听:“杰弗里先生!您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我早就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了。杰弗里眼泪鼻涕糊成一团,一个老人做出这样的表情是很可怜的,但在场没有一个人可怜他。
他们都被这个老东西骗了!
所有人的表情都是纯然的愤怒,几乎忘了几分钟前,他们还在不满一角白雁对杰弗里的不依不饶。
哀求声在空旷的大厅回荡,但在白雁和一角的耳中却很远很远。白苔羞涩的笑容仿佛仍在昨日。
一角举起枪,轻声道:
“杰弗里先生,白苔是一个有礼貌的孩子,他是绝对,绝对不会擅闯您的卧室的。
“我一直都怀疑着这一切,可是每个人都在劝我不要怀疑。他们反反复复跟我说‘他这样做无可厚非’、‘您这样做无可厚非’、‘原谅杰弗里吧’,
“我几乎就要你相信了,可心底又隐隐约约有一个声音:一角,你甘心吗?
“是我怎么可能甘心呢?一直以来,我是如此坚定地相信我的家人和朋友啊。可惜我太迟钝了,直到今日我才敢做出这一切——”
她握着枪的手在颤抖。警察厉喝道:“一角!不要做多余的事!交给我们来审判杰弗里的罪行……”
“不。”居然是白雁打断了别人的讲话。他走到一角身边,和她一起握住了枪,“我们不想再听从外界的声音了,我们也不打算再相信你们了。这一次,我们要遵从自己的内心。”
——弱小的魂灵啊,你们的怨恨无处可诉,你们的心愿无人倾听;
——当世间歪曲真相,当旁观者冷漠无情;
——我手中的枪,便是最后的正义;
——正中加害者眉心的那发子弹,希望予你们聊以慰藉。
砰。
杰弗里脸上丑陋的神色凝固了。
这一枪太过迅速,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一时呆愣住,唯有那个警察最先反应过来:“一角,白雁,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是你们采取的报复行为犯了阿布塞德的一级谋杀罪,我劝你们现在立刻放下武器……”
咻。目铃眼疾手快,抓住两人的领子向外飞去。
“快追!”
砰砰砰,子弹擦过目铃。
带着两个比自己高的人飞行属实降低了她的速度,但她飞得慢的原因不止于此:
“一角,白雁,你们确定要离开这个岛了吗?”
“嗯。”白雁点头,一角接着解释,“我们犯了罪,没办法继续在阿布塞德生活下去了。”
“那么,上我的贼船怎么样?”目铃眼睛亮晶晶的,对着两人发出了邀请,“来吧!当海贼自由多了!”
“什么?”两人都是一怔,面面相觑了几秒,犹疑道,“我们是很乐意和你一起当海贼,但是,你的船长能同意吗?”
“当然,”目铃自信满满,“别看我年龄这么小,但年少有为,已经升上了副船长的位置,我想邀请的人,罗不会拒绝的。”
说曹操,曹操到。远远的,她就看见了船长的身影。
这让头次跟伙伴分离这么久的目铃有一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罗!——”目铃一个箭步扑到船长身上,双手双脚缠住他嚎啕大哭,借那顶毛茸茸的帽子擦拭自己的眼泪,“呜呜,罗,终于又见到你了,我好想你啊,自十岁起,我是头次跟你们分开这么久,呜呜,虽然也才两三天罢了……”
罗的神色陡然温柔下来。
目铃说的没错,他们相依为命五年,彼此的羁绊早已牢不可破,任是谁都无法容忍和同伴的分别。
他安抚地拍拍目铃的后背,这两天她一定吓坏了……
不对。
罗强行让自己的脑子清醒过来,无情地撕下故作可怜的目铃,冷哼一声:“若是别人也就算了,但是你,呵,我可不相信凭你的实力会这么轻易被人带走。说吧,你当时的脑子到底在想什么?”
目铃心虚地左顾右盼,瞥到落在后面的佩金等人后,又是三两下掠过船长,扑进了宽广的熊怀。
“目铃!你没事吧?”佩金与夏奇围着她嘘寒问暖。
至于一角和白雁,再次看到这几个“追杀”目铃的凶恶的家伙,心中颇为五味杂陈,尤其知道了这一切都是误会之后,只恨不得地上有个洞可以让他们钻进去。
白雁只觉得面具都变得滚烫。
两方汇合,各自也看清了对方携带的不速之客。
“这两个人为什么跟着你?”
“托克和警长怎么在你们手里?”
三言两语交代了事情发生的经过,两人看阿科斯塔的眼神也复杂起来。
“阿科斯塔,你本该是维护正义的警长,但你却利用自己的权利,背叛了所有人的信任。”
“你也该死。”
白净的侧脸溅上肮脏的污血,一角却觉得自己的愤怒仍无法得到平息。但她强迫自己冷静,转向绿毛问道:“托克,你能帮我们告诉其他人阿科斯塔所做的一切吗?”
托克大惊失色:“那你们?……”
“我们要去做海贼了。”
“诶?!为什么啊?!”
“因为海贼是自由的吧,不用再遵循世俗的条条框框,不用被其他人或游说或强迫地做某些事;世间的污糟,我要用自己手中的枪去审判。”
托克没有再劝。
金黄色的潜水艇缓缓驶离了格里兰度,和这片洁白的冰雪世界说再见。
……
夜幕低垂,天空突然爆发了莹绿耀目的极光。
一角和目铃肩碰肩坐在船舷上,一起仰头欣赏这难得一见的美景。
“目铃,你知道吗,在格里兰度的传说里,人死后会变成极光,除去肉/体的束缚之后,真实的灵魂是如此闪耀。”
“那我猜,东边那片极光是白苔变的。”目铃笑着举起手臂,“你瞧,是粉红色的!”
一角怔怔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向东边的角落。
极光向来都是莹绿偏多,这一次是她头次见到如此温柔的樱花粉。
看着看着,她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