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江景就签了隔壁空闲宅子的地契。
没什么好收拾的。院子里槐树挺立,还有处小花园种了些锦簇的绣球花,因着长时间没人打理显出些蔫巴样来。江景指使着楼照挑了水去浇花,自己从仓房里挑了把躺椅舒舒服服地晒太阳。
宅子不大,但他们两人住进去还是显得有些空空落落的,江景闭着眼盘算着,要不要添置些什么东西?耳边楼照浇水摆弄花的声音传来,他抱怨着:“这家人怎么把水井跟花圃修得如此远?浇一趟水跑这么些步不嫌累吗?”
江景唇边勾起一抹笑,刚思考到屋里应摆些什么家具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楼照安安静静地没了声音,她缓缓睁眼,见到楼照正蹲在绣球花前悄悄往其内倾注妖力,试图挽回这半死不活的娇贵花。
她也真是没了脾气,从躺椅上下来站到楼照身边,歪头看他欲盖弥彰地收回了手并装作惊讶地戳了戳花瓣:“哎呀,你看它是不是比刚才好了许多?”
确实,短短片刻,满圃的花竟都直起了腰,只是颜色仍然褪暗难辨,估计楼照也不想拔苗助长,只施了可保其存活的些微妖力,不然以此外力灌注的花,离了这甜头估计都不肯好好生长。
“不着急。”于是江景没多说什么,只拍了拍楼照的脑袋,“陪我去集市上逛逛?今日阳光正好。”
街市上熙熙攘攘,来往叫卖商贩络绎不绝。江景本想直奔家具铺子,没想到被一路卖小玩意的摊位给绊住了脚步,和楼照一人抱了一堆没甚么用的物件,待路过位卖竹篮的老妇人后才卸了重担,改为手里拎着做工精细的竹篮到处闲逛。
城中心有家玉石店,店主是附近几百里出了名的手艺人。楼照前几日听闻这位师傅的名头后便拉着江景跑到店里挑玉佩,江景倒觉得个个样式精巧做工细腻,可楼照好似没寻到称心的,和店主商量半天定制了对龙凤佩,今日他们路过便想着来看看进度如何。
店里人多,似是新上了一批水翠的独山玉,有些已被打成了细镯样式供人挑选,更多的玉石原件摆在柜台上,候着闲情雅致的买家来打磨铸形。
江景把竹篮塞到楼照手里,也学着其他赏玉客人的样子东瞅瞅西看看,过了会儿,她指着其中一块原玉同楼照耳语道:“我们也打一件怎么样?弄成个狐狸样式的,跟你一样。”
“不要。”楼照破天荒地拒绝了她,拧着眉往江景手指方向看了眼:“这是绿的,我是红的。”
“红的?客官是想要红的吗?”店内的小姑娘听闻此句转过身来,看见他们后欢喜叫道:“呀,这不是前几天来定制龙凤佩的哥哥姐姐吗?”
这是店主的小女儿,唤为小杏,平日总在店里帮衬着,十四五岁的年纪很是活泼机灵。江景笑着点了点头,小杏便引着他们穿过帘子到了里屋,里头展示的物件同外面琳琅满目的饰品摆件不同,全都是未经雕琢的玉石原件。
小杏从柜台上头取了块和田红玉下来摆在软垫上供二人观看,她心思巧、眼力精,几日前甫一见到这二位就察觉出他们周身气度不凡,裁衣用料皆是考究至极,更何况楼照出手阔绰,一开口就是让她那手工要价极高的爹亲手打制玉佩。
因此今日小杏拿给他们二人看的,便是店内一块珍稀昂贵的和田玉,平常她都好好收着藏着生怕这玉出了什么好歹。
江景在山上时对物价没什么概念,下山后不久皇家给的银票倒给她养成了个出手阔绰的习惯,此刻她见这玉温红纯正,剔透晶亮,浑无杂质,也起了兴趣,转头逗楼照:“怎么样,好看吗?我给你买。”
“姐姐好眼光呀!”小杏笑眯眯道:“这玉是前几个月从西域新进来的,那边有个天然采玉场,但出的玉件质量倒是良莠不齐,这块玉可是这么多年出的最纯的一批呢!”
江景当即拍板订下了这块玉,主要是因为看见了楼照略显期待的目光。
小杏高兴地上蹦下跳,喊了她母亲进里屋为他们画图,自己则撑着脸欢天喜地地看着笔墨勾勒下一只狐狸渐渐成形。
“耳朵圆一点,对,弄成蹲着的吧,这个表情我想想……”江景来回比划着,在描述过程中还时不时瞄楼照两眼。
小杏看着那块玉石,见缝插针地同他们闲聊道:“唉,这样好的玉当时一出现就引了好多人去岭南采玉,可谁知还没等第二批红玉出现,那采玉场就塌了。”
此时图纸上那活灵活现的狐狸已完工,江景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心里不住地满意,听到小杏这句话随口八卦了句:“怎么塌的?”
“好像是前不久那采石场旁边挖出了个墓。”小杏皱着脸回忆道:“有人下墓想探宝的时候不知触到了什么机关,墓顶塌了下来,连带着墓旁的山也陷下去一块,把采玉场给埋了。”
“是挺可惜。”江景说着但其实没怎么往心里去,毕竟遗憾之事常有,犯不住多对其上心。
店主上了年纪,做活又讲究个细致不糊弄,因此他们那龙凤佩还得些时日才能完工,红玉狐狸的雕刻交由店主的长子来做。付完银子之后已临傍晚,两人溜溜达达又逛了片刻后才打道回府。
搬入新宅后吃饭倒成了个大问题。江景在山上做弟子时天天吃饭堂,从没下过厨,楼照就更不用说了,小时候那般光景自然是没什么机会吃一顿熟饭。
刚开始几天他们两个还趁着新鲜劲顿顿跑酒楼,没过多久就厌倦,干脆觍着脸去李荷灯那蹭饭。江景也算摸准了陈叔脾气,仅需要嘴甜多夸两句“陈叔这手艺真是比起外头酒楼的大厨也不遑多让”就能成功止住他的絮叨,换来更丰盛的菜系。
这几个月江景随着那罗盘指示也算是处理了好几件大大小小的妖祸,有时跟着李荷灯,大部分时间是独自带着楼照一起天南海北地闯,等快到秋末院中槐树的残叶落在她发间,江景才恍觉时光匆匆,承诺给楼照的事该兑现了。
“过几天就去陇西如何?”江景掩上房门,腰间坠着早已完工的精巧凤佩,状似随意地问着楼照,轻车熟路地去李荷灯家蹭饭。
“好啊。”楼照问道:“那边又出什么事了吗?”
江景咂了咂嘴,这人记性什么时候变差了?她提醒着:“去避暑山庄前夜,我说等事情结束之后去陇西看看,你记不得了吗?”
看着身旁人落后几步没了动作,江景回头去看,只见楼照怔愣片刻倏地笑起来:“当然没有……只是我还以为那段时间的事你不愿提起了呢。”
“我都记得。”楼照跟上江景,眼睛亮闪:“你还说要带我回伏云山……你师父师娘知道了我的事不会将我拦在门外吧?”
江景忍俊不禁,故意板着个脸假装思索道:“嘶,倒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那怎么办?”楼照耷拉下眉头:“我只能在山下眼巴巴地等你回来,要是你师父师娘不准你见我,我就干脆找棵树吊死得了。”
江景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只当楼照编瞎话逗她开心,没窥见他眼底那一抹疯癫的底色。
“我师娘早就知道了。”她安抚楼照:“肯定会让你进门的,这次去陇西只当寻常游玩便好,多拣些新鲜事回头说与我师父听。”
江景抬手敲门,得了应允后便推门进院,脸上的笑还未敛下来,就听李荷灯举着张信纸向她望过来:“出事了。”
……真是不巧。江景坐在桌边,在心底默默把陇西之旅向后推迟,听着李荷灯讲述前因后果,只听了个开头她便觉得熟悉,在脑中细细搜索才发掘自己对这事早有耳闻。
是那位居西域被埋了的采玉场,说的准确些,出事的是采玉场旁前段日子挖出来的墓。
“这事得有好几个月了吧?”江景回忆道:“现在又出了哪门子事?”
“那墓虽塌陷,但曾进过墓的人说其内有乾坤、葬品极多,瞧着怕像是哪朝哪代的皇亲国戚。此话估计多有夸大成分,但挡不住引人遐想,就在不久前,这墓重新被人挖开了条地道。”
只是这墓主根本不是什么皇亲国戚,甚至连人都不是,而是妖。
“进墓的人没几个能活着出来的,其中有两个被吓疯,问不出什么好歹来,只有一人逃出时神智清醒,说他在下面看见只浑身长毛会吃人的怪物,此事传播甚广,那边的县令与我熟识,便递了信件请我去看看。”李荷灯将那信纸摆在江景面前,低头开始吃饭。
“等一下。”江景顿感不妙:“这不是个墓吗?怎么还有活着的会吃人的妖怪?是这一塌把它弄活了吗?”
李荷灯举着筷子罕见地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支云章在一旁打岔:“一般上了年纪的妖不都喜欢给自己弄个窝吗?也许这妖就喜欢住在阴恻恻的地下,自家房门被挖开不说还被当成了墓,我要是这妖也生气。”
“……你闭嘴。”李荷灯无奈道:“没这种可能,又不是老鼠成精。”
江景仔细看了看信上所写,其中大部分信息是由那唯一逃出来还神志尚存的幸运儿所提供,他说自己也算是见多识广,墓中各处物件摆放方位怪异,不似寻常葬丧风俗,且陪葬物少说也得有几百年光景,只可惜墓中阴暗,他只来得及瞥了一眼什么也没碰就被隐隐约约的怪物身影吓得连滚带爬跑出了墓。
“若真是几百年以前的大妖,此行必然凶险。”李荷灯看她:“不知道它为何要将自己封于墓中,最好的预设是它不会主动出来伤人,现在肯定没人敢下墓了,我准备先去那边观察几天,你们俩要去吗?”
支云章在听到“几百年的大妖”后微微抬了抬眼,不过也没做出什么大反应,继续举着筷子吃得旁若无人。
“跟着去看看吧。”江景点了点头:“这事件听着棘手,万一出了什么变故,我担心你一个人应付不来。”
事不宜迟且路程偏远,第二日他们三人就收拾了行李策马赶路,越往西北走越觉得烈风干硬磨人心智,更要命的是他们风尘仆仆一到达目的地就听闻噩耗传来:那墓中妖怪竟开始挑着夜晚出门害人,有不少人家在睡梦中被吸干了骨髓精气,现在弄得人人自危,怨气漫天。
江景拽着缰绳为一辆载着大包小包行囊出城的木板车让路,望着略显死气沉沉的城镇愣了神,拦下一位过路人想问那出事的采玉场方位,却只收获了个看疯子的眼神以及一句“作孽啊”的叹息。
“去府衙吧。”李荷灯看向那人慌忙跑开的背影:“现在城中人对此事避而不谈,生怕自己成了那妖怪手下亡魂,只怕是问不出什么。”
到了府衙门前被县令招待后,第二个坏消息紧接而来:那从墓中捞了一条命的人最终还是暴毙于家中,只剩了副干枯的躯干。
江景低着头叹了口气,向李荷灯示意后缓缓倾注内力于飞光罗盘,看有没有近处同伴能前来相助——这妖未免也太凶。
“没人看清那妖怪是如何出手的。”县令急得脑门冒汗:“甚至都不知道妖怪具体相貌,只是睡了一觉就莫名其妙地被折磨成那副鬼样子,现在好多人都搬出去啦,再这么下去我这里只怕都要变成个空城!”
说到急处他掩面就要哭出声:“一具具不成人样的尸体被抬出来……这城哪还有半分昔日光景,简直和人间炼狱没甚么两样……”
话语间,夜又至。
有惨叫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