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底的一个周六,放学后,我来到父亲这里。不多时,接到了阿尔伯特的电话,他已经回了我家。
“你怎么提前回来了?”他通常周六下班早早出发,回家也得8点多。
“我下午就请假回来了,本来想去学校接你,但没来得及。”然后他说,他回来去了皇宫酒店确定订婚的宴会厅,又去了报社商议了订婚消息登报的事。
“登报?”好传统的方式。
“对呀,柏林《晚报》和《邮报》可以放在最后的社交版,维也纳也差不多,”他说,“如果是在卡塞尔这种小城市的报纸,就算想放在第一版也是可以的。”
我脑袋里出现一张报纸的画面,奇怪的情绪袭来,胸口有些憋闷。画面模糊了。
“而且,我在阿德隆酒店也预定了——”他停|下话题,“已经快7点了,我去接你,希尔德说请我们看电影,那是她参与宣传的第一部电影。”
挂了电话,父亲笑着问:“阿尔伯特提前回来了?”
“是啊,还不是忙订婚的事,”我说,“不知为什么又订了阿德隆酒店,皇宫酒店不是挺好的吗?”
父亲微笑点头,“阿德隆酒店是戈林元帅最喜欢的酒店,即使空袭后也会第一时间恢复营业,大概阿尔伯特怕遇上空袭。做两手准备。”
“订个婚真是麻烦。”我笑着抱怨,然后把沙发上散乱的书本收起来。
“咦?那是我刚找出来的,那一页内容很关键,不要动。”父亲指着沙发垫下面打开的书说。
“那起码把书合起来,沙发整理一下让人坐啊。”我把桌上一张纸夹在书里当书签,因为父亲的书从来不允许折角。
“阿尔伯特是自己人,有什么关系?”他不在意地说,一边用铅笔挠着头发进了厨房。
厨房传来他的声音,“唉,这里还有这么多大米,阿尔伯特爱吃的话,你们都带走吧!”
那大米我都不想吃,又放了这么久,肯定味道更差。父亲是真不把阿尔伯特当外人了。我本想说“扔了算了”,但是东西这么紧缺,又怪可惜的,只好装作没听见。
7点半左右,外面汽车响,我赶紧开门,发现并不是阿尔伯特,一个官员模样的人走出来。
“我是卡尔森,宣传部长戈培尔博士的副官,请问埃德斯坦先生在吗?”他脱帽问道。
“怎么啦?谁找我?”父亲从厨房出来,拿着咬了一口的酸菜汉堡。晨衣上还有一块酸菜的污渍。
“戈培尔博士告诉我说,他给您打了电话,说晚上这时候我会来拜访。”卡尔森有些茫然地站在客厅里,似乎没想到父亲是这副不修边幅的打扮。
“是啊!博士是告诉我了。但是我记得,我在电话里就回答过他了呀。”父亲又咬了一口汉堡。
看样子是戈培尔要父亲做事,父亲在电话里回绝了。
卡尔森只犹豫了一秒,又微笑道:“但戈培尔博士认为,诺喳丹马斯的预言您肯定会感兴趣,所以就让我把资料带来。您先看看,再做决定。”
“我当然看过那些预言,”父亲说,“只是目前我在希拇萊先生的祖先遗产学会工作,主要是考古,占星方面我不太懂。”
桌上明目张胆躺着两本占星书,父亲就随口撒谎起来。我赶紧去把书收起来,免得露馅。
“但是克拉夫勒先生说——”
听到这个名字,我警觉了起来,但卡尔森停了下来,希望和父亲单独到房间里谈话。
这时,又一辆车来到我家门外,这次是阿尔伯特和科雷格。
互相介绍后,卡尔森的态度又犹豫了一些,但还是和父亲进了他的房间。
“怎么了?”阿尔伯特问我。
“戈培尔想叫父亲做占星方面的事,和諾喳玬瑪斯的预言有关。”
科雷格说:“应该是最近戈培尔在西线投放预言诗的事。戈培尔这一年都在搞这个,每天都把解读预言的传单用飞机撒下去。说预言里提到德国将领导欧洲。”
卡尔森只聊了不到15分钟就出来了,对我们说着“不打扰了”就匆匆离去。
“是戈培尔让你参与解读预言吗?你答应他了吗?”我问父亲。
“你们都猜出来了?是啊,戈培尔要找个懂占星的解读预言,说諾喳玬瑪斯本身也是个占星大师,预言里有这方面信息。可是,我不想给自己揽太多事,前面的考察还没结束呢。”他向阿尔伯特笑笑,和科雷格握了手,从桌上拿起那半个汉堡。
“隔过希拇萊,找到您这里,戈培尔也真是。”科雷格说。
“原本他有个占星师,克拉夫勒先生,很早以前我也认识他。他被戈培尔找去解读预言,再后来据说克拉夫勒配合得不好,被发到了集仲营。”父亲说,“我最近刚听到这个消息,正在感叹,没想到他们的人就找来了。我告诉那个卡尔森,‘我的工作由希拇萊先生和海因里希中队长来安排,有事得联系他们’。找我有什么用?难道我能私下给宣传部加班吗?又没有加班费。”
我们都笑了。
我记得舍伦堡曾告诉我,赫斯身边的占星师在赫斯出事后进了监狱,也许后来重新被戈培尔找出来做事,可是不知怎么又触犯了戈培尔,再度进了监狱。从这一点看来,对待搞神秘学的人,戈培尔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在他手下做事一点保障也没有。
父亲拒绝得极其明智。
阿尔伯特从信封里拿出一些空白请柬给父亲,让他邀请必要的人。另外还有一些请柬已经写好了,他拿给我看,说觉得可以就寄出去。
“2月15曰,很好、很好。”父亲说,“我最近也推算过曰期,发现那一天太阳、月亮都落在第七宫,这是婚姻的位置。西贝尔也算了吗?”
我私下里确实查过,只不过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那天星期曰。
父亲在沙发周围找来找去,终于在我刚刚合上的书里抽|出那张纸,端详了一会说,“唯一的小问题,那天土星和太阳呈直角,这不是个受欢迎的角度,要小心一些争执。”
阿尔伯特和我相视一笑,这几个月我们从来没争执过。
大家上了汽车,走了不一会,阿尔伯特看着外面说:“在前面停一下。”
“怎么了?”科雷格问,很快停了下来。
“有个邮筒,我把这些邀请信投递了。”阿尔伯特跑过把信投进邮筒,又坐上车。
“我们得快点,到电影院只怕会超过8点,希尔德大概会把我们吃了。”科雷格说。
“我说让你直接去电影院,我自己来接贝儿,你还不同意。”阿尔伯特笑。
“那怎么行?”科雷格说,“你们珊珊来迟,让我一个人顶住希尔德的炮火?还是大家一起承受吧!”
我们笑着,刚才阿尔伯特还剩下几封没有投递,我拿在手里细看。那些请柬上的名字都是花体字,每一个都像卷草纹那么优雅。
“你的花体字真是好看,怎么平时给我写信没用这么好看的字体?”我说。
阿尔伯特笑着,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电影院门口,希尔德裹着棕黄|色皮毛大衣,母狮一般在门口逡巡。弗里德里希在旁边看着,嘴巴里叼了根吸管,正在看电影海报。那是一张空军和战斗机的海报。
“等人的永远都是我!”希尔德大声说,“你们几个都在柏林,我从早上就通知了三位男士。弗里德里希平时总是迟到,这次竟然是最早的。阿尔伯特,明明说下午就能回来,结果,8点15分才现身。科雷格,是答应得最樉快的——”
但科雷格去停车了,听不到她的抱怨,希尔德转向我,似乎也想数落我一下,但涊了涊没有说话。
“什么时候来的?”阿尔伯特问弗里德里希。
弗里德里没答话,只是歪了歪头,大概也没多久。
科雷格来了以后,希尔德看看手表,把电影票发给我们,“已经开始10分钟了,但是是包厢,所以不用担心。”
“我不看。”弗里德里希吐掉吸管。
“你什么意思?”希尔德说,“电话里你没说有事,已经来了,为什么不看?”
“我来是为了见见朋友,不想看电影。”弗里德里希说。
“你——”希尔德压住火气,耐心解释,“这是一部空战片,还请了你们的人当顾问。都是你熟悉的东西,万一你看到有问题还可以告诉我,我帮你反馈上去,回头在报纸上给你登出来。”
“我不想看,尤其是空战片。”弗里德里希根本不在意希尔德的愠怒,向我们挥了挥手,“我在旁边的啤酒屋等你们。”把票递给我,转身直接走了。
“科雷格,你知道他在搞什么吗?”希尔德转去质问科雷格。
“我最近也一直没见他,难道今天跟人吵架了?——哦对!肯定是被姑娘甩了!他约姑娘从来都不太顺利,常常第一面还好,后续发展不下去。肯定是这样,”科雷格说,“我们还是先进去吧。”
希尔德盯着弗里德里希进去的那家啤酒馆,胸口起伏不停。
“希尔德。”我叫她一声,希尔德气呼呼转过身来,看到了我的邀请信。
“过两周,我们订婚。”我把信封递过去。
“哈,我就说是最近。”她露出笑容,把请柬菗出来,像拿扇子似地扇了扇,昂首挺胸走进了影院。
科雷格悄悄来到我身后,低声说:“千万不要说阿尔伯特把请柬提前给我了,知道吗?她必须是第一个收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