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西王府。
“你这几日怎么总往那司言公子的住处去?”戚思彦靠坐在榻上,身上裹着毯子,吹着手中的汤药,状似无意地道。
阿柔回答:“没有总去吧?也就去了那么……两三次?”
戚思彦静静地看了她一眼。
“四五次?”阿柔莫名心虚。
戚思彦还是不作声。
“七……七八次?”阿柔声音更小了些。
戚思彦终于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好啦,我只是好奇,平常你与他在一起的时候会说些什么?”
阿柔掰着手指头老老实实回答道:“江湖秘闻,京中八卦,话本闲谈……”
戚思彦看向她,打趣道:“范围还挺广,什么时候邀请他来我们府上坐坐呀?”
“二哥想见他?”
戚思彦点了点头,“一来是为了亲自感谢他寻医之恩,二来,我对他确实有几分好奇。通过你这几天的描述,我能感受到,此人确有真才实学,又能通晓政事。他便是想要荣华富贵、高官厚禄,也有很多路可以走,只有那些科举屡试不中,入朝无望的人才会甘于隐藏幕后。他如此年轻,若为了前程,何不走科举之路?而且……”
“而且什么?”
“他帮过我,我本不应妄自揣测。”戚思彦说道,“可他既有才学,有名声,有傲气,为何入京之后,除了承王之外,就只和你来往?”
阿柔含糊地说:“许是因为,他初来乍到,只有我这一个朋友吧。”
戚思彦不认同地摇了摇头,“司言既然如此通晓朝中之事,必定在京官中有相熟之人。他若不甘隐于幕后,只做一个幕僚,就一定要早做打算,通过他现有的人脉,广结良友,打点关系,为前程铺路。这个中关系,像他这么聪明的人,不可能想不到。可你三天两头地往他那里跑,也没见他有多忙,不是吗?”
这种种蹊跷,阿柔也曾考虑过。只是如今,她已知晓司言效忠于承王的本意,与谋取前程一事毫不相干,自然也就打消了部分疑虑。但她与司言约好,不会把他们所谈内容告知于他人,就连二哥也不行。阿柔便只能尽力装作一副疑惑的样子,默不作声地听二哥说话。
“人都是有秘密的,他想隐瞒,无可厚非。只是你也知道,近两年朝中局势越发混乱,陛下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我只怕有人在这个当口作乱,惹出什么是非来。”戚思彦抬眼看向阿柔,“更别说,他还与你走这么近。若非为了与王府结交,便是因为……”
“因为?”
“图你的人。”
“噗。”阿柔差点被呛到,“二,二哥,你在说什么啊?”
“那该怎么解释,他向旁人隐瞒住处,却偏把地方告诉你这件事?”戚思彦一本正经地分析着,“果然还是要亲自见他一见啊……”
阿柔摆了摆手,“我早就邀请过他来王府上小坐,被他话里话外地拒绝了。”
戚思彦沉吟片刻,说道:“他不让别人知晓栖身之所,也从不去拜会任何人,就好像是在有意地避开与京城官员的接触。”
阿柔心中一惊,拧了拧眉。
按照司言的说法,他来京城是为了替父母鸣冤。就算不去刻意拜会别人,也没有必要掩藏踪迹,甚至连住的地方都挂的是他人的名字。但凡对京中朝局了解一二之人,没有不知故渊门门主已效力于承王的,还有什么可掩人耳目的呢?
这所有疑点串联起来,听上去就像是……司言根本就不打算让京城朝局中人知晓故渊门门主真正的模样。
阿柔带着困惑与不安,满怀心事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并不愿意相信那天听到的真相都是假的,但事实却是,这番说辞依旧无法解释很多问题——
为何故渊门连皇宫之中都能安插进可信之人?
为何司言选择效忠于承王?
为何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真实的模样?
那日交心之谈,司言流露出的种种情绪不似作假。再者,阿柔并未死缠烂打地追问过事实真相,他完全没必要撒一个弥天大谎来搪塞。因而,阿柔更倾向于他所言大半为实,只是在某些方面有所隐瞒。
而他不愿意告知于旁人的那一小部分,或许才是掩于心底的最大秘密。
事实上,阿柔心中困惑的,还远不止这些。
她与司言相识不过数月,却已胜过旁人相处许多年的情谊。在此之前,阿柔很少与人这样交心交底过,更不会在头脑发热之下发出一起过年的邀请。
阿柔想弄清楚司言身上的谜团,也想弄清楚,为什么与他相见时,心头总会翻涌起奇异的情绪,其中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欢愉与赧然。
为什么在听到司言过去二十多年的经历时,她会那样难过。真的只是因为感怀他人遭遇而共情吗?
……
枝头落雪,暗香浮动,新年已至,王府上下张灯结彩。
“哥哥,你画的这是什么呀,好丑!”
张闻亦涨红了脸,辩解道:“爹爹又没教过我画画,我怎么会!”
张采儿撇了撇嘴,“那你刚刚还吹牛!”
“我哪有!”
“明明就有!”
就在双方争执不下之际,阿柔正巧从边上路过。
张采儿眼尖,挥了挥手道:“阿柔姐姐!”
阿柔闻声而至,见桌上摆着宣纸笔墨,还有一些木条,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做灯笼!”张采儿瞥了哥哥一眼,“可是哥哥画得太丑啦,根本就不能看嘛。”
“难道你画得就很好看嘛?”张闻亦梗着脖子道。
眼见着两个人又要斗起嘴来,阿柔顿时觉得有些头大,“好啦,好啦,不就是个灯笼嘛,我帮你们画便是。”
张采儿眼前一亮,“阿柔姐姐竟然还会画画吗,好厉害!”
阿柔有些心虚地用食指挠了挠脸颊,“略懂,略懂。”
就这样,阿柔在两个孩子兴奋且惊喜的注视之下,豪迈提笔,一挥而就。
“呃……”张闻亦盯着画作,沉默半晌,迟疑地道,“阿柔姐,画的可是年兽?”
阿柔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梅树啊,画得不像么?”
张闻亦:“……”
张采儿:“……”
“栩栩如生,妙不可言。”
“笔法幽默,极有个性。”
阿柔扔下一句“喜欢就好”,随即转身离去,留兄妹两个在原地面面相觑。
“突然觉得,哥哥你画得其实还挺好看的。”
“是吧,我也觉得。”
“……”
阿柔隐约听到这段对话,没忍住笑了一下,却迎面撞上了人。
二哥双手环抱,打量着阿柔,疑惑地道:“怎么了?笑成这样。”
“没什么。”阿柔揉了揉脑袋,“不过是解决了一桩兄妹之间的矛盾罢了。”
“你若闲来无事,就去帮表姨包饺子,别逗小孩子。”二哥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张家兄妹,嘱咐道。
“哦——”阿柔应声,朝着厨房的方向去了。
身后,小孩子的笑闹声还久久不消。阿柔嘴角微微上扬,自言自语道:“很久都没有这么热闹啦。”
因逢新年,各家各户都关起房门来庆祝,很少有人在这一天流连于酒榭茶楼之间,商户皆闭门谢客,清韵阁也不例外。因而,整个茶楼空荡荡的,只有二楼雅间里面坐了几个人。
“我还记得小时候,每逢新年,兄弟姐妹们总是聚在一起吃年夜饭,别提多热闹了。”叶温遥轻叹一声,“如今,却是越发冷清了。”
司言看向窗外的红梅白雪,默然无声。
宋岳之端上一盏茶,坐于席间。
叶温遥嫌弃地说道:“谁要喝这玩意儿?酒呢?”
宋岳之淡然地回道:“我这里是茶楼,你要喝酒,上别处喝去。”
叶温遥轻哼一声,“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开茶楼的啦?小宋啊,许久未见,你可别不认你大师兄了。”
“就没认过。”
眼见着叶温遥就要愤然起身,司言一把拽住他,调侃道:“行啦师兄,多大的人了,为老不尊的。”
叶温遥满脸不爽地道:“阿言,连你也这样!真是白疼你了。”
司言喝了一口茶,问道:“夜兰那边有消息么?”
“还真是过年也不忘处理事务啊。”叶温遥低声吐槽了一句,但仍旧回答,“前几日,夜兰传来消息说,自匪患平定之后,西南一带重归安稳,先前因匪徒骚扰而滞涩的各项政策重新步入正轨,老百姓们也能安生过日子了。先前为了拿到资金支持,我们故渊门给商贾李骁提供了不少商业情报,他手下的鸿运商行竟比当初我们在来阳时的规模还要庞大了几倍不止。如今,这整个西南地区的商业局势,可尽在这位李老爷的掌握之中了。”
“此人确乃行商奇才,纵然有故渊门的一手情报加持,能做到这个份上,也实属不易了。”司言说道。
“不过我听夜兰说,那李老爷似乎有意北上发展,几次三番地向人打探与京城有关的情报。”叶温遥又道。
“这也很正常。毕竟,人的欲望永远没有上限,但凡得到一点好处,就会想要更多。长祈繁华,无怪乎他想来捞一笔。”司言毫不意外地说道。
“那你怎么想?真要把京城这边的情报告诉他吗?”叶温遥问。
“京城水深,各方势力盘结交错。还是让他不要为了这点蝇头小利,把自己置于如此暗流涌动之地,到时被人吞得连骨头都不剩。”司言淡淡地说道。
叶温遥有些疑惑,“真有这么夸张吗?若是我们故渊门暗中相助,这鸿运商行未必不能在京城占有一席之地,到时候我们也能跟着赚上一笔,联络起来也更为方便。”
司言笑了一下,没有应声。
倒是宋岳之没好气地说道:“若是照你所说的那样,我们当初直接在京城里找一个合作对象不就好了,何必大费周章地在来阳开一间流仙坊,安□□们的眼线,再与李骁接头呢?”
“啊?”叶温遥挠了挠头,“难道不是因为,当时承王带兵在西南剿匪,需要资金支撑,才找上李骁的吗?”
宋岳之白了他一眼,“当初李骁会答应为承王提供资金支撑,非是忌惮承王的身份,而是被我们故渊门开出的好处所吸引。承王手底下缺人,故渊门又正好在来阳有暗桩,他才会默许由故渊门来与李骁联络。可承王又不是傻子,岂能看不出李骁一直在听从故渊门的安排,而他这个皇子却没有半分掌控权?若是鸿运商行真开到京城来,承王绝对会派自己的亲信与他联络,而不是让故渊门来牵线搭桥。”
“你是说,承王并不完全信任故渊门?”
“连戚家那个小丫头都能看出来我们效忠承王是别有用心,承王自己能看不出来?”宋岳之道。
“啊?那怎么办?”叶温遥瞪大了眼睛道。
司言从容地说道:“无妨。承王根基未稳,正是无人可用之际,暂且不会直接向我挑破这种种疑点。”
宋岳之却不认同,“可他就算嘴上不说,私下里也绝对会派人去查。若他知晓了故渊门的真正意图,我们又该如何?”
司言轻轻勾了勾唇角,摩挲着茶杯,没有去看身旁坐着的两个人,意味不明地说道:“若他真能觉察出故渊门所谋之事,将所有的来龙去脉都查得水落石出,不也是一件幸事么?”
“这算什么幸事!”叶温遥难以理解。
司言自顾自地说道:“这恰恰说明,我们这位承王殿下,除了野心之外,确有真才实干。若他将来登上皇位,兴许也能有一番作为。”
宋岳之皱眉道:“师弟,你的意思是,你真要扶持承王上位?可当时师父临终前的嘱托,明明是……”
宋岳之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神情复杂地看向司言。
司言说道:“师兄,你看,师父当年的遗命,你果然也说不下去了吧。既然如此,又谈何遵从呢?老实说,自打七年前师父仙逝,我正式接手故渊门的时候起,就没想过要走师父安排的那条路。”
“那你打算如何做?”宋岳之问,“师弟,你可别忘了,你身上还背负着故渊门内七十一人的冤仇呢。”
叶温遥打断道:“小宋,你这话说得可就不厚道了,阿言他可从来没有义务要为别人的命运负责。”
宋岳之冷哼一声,“我只是谨遵师父遗命罢了。”
叶温遥还嘴,“那师父临别前还让你唯阿言是从呢,你听是不听?”
“至少也要让我知道师弟究竟作何打算。”
司言挥了挥手,示意两个人不要拌嘴,“师父制定的那条方案实在是太过于铤而走险,若稍有不慎,我们整个故渊门都要遭殃。可说到底,我们最初的目的,不就只是为了求一个公道么?既如此,大可以扶承王上位,再借他的手来翻这些旧案。”
宋岳之不赞同地道:“承王怎么可能会帮我们?就因为这雪中送炭的情分吗?师弟,你不会不知道,在皇家,情谊是最廉价、最不堪一击的东西。几十多桩冤案汇集在一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天曜年间,皇家粉饰出来的繁华盛世,很有可能都是假的。这是在打天家的脸!”
司言也不恼,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师父指定的那条计划,难道就更有胜算吗?”
宋岳之沉默了。
“既然两条路都希望渺茫,为什么不选牺牲更少的那条呢?”司言说道,“我不会拉着整个故渊门的人去送死。”
“你这是……质疑师父的决定?”
司言看了他一眼,竟大大方方地说道:“对。”
“你……”
“我并非不尊重师父,相反,我始终不敢忘记师父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司言说道,“其实师兄不必如此忧虑,我们手里还有一张用来掣肘承王的底牌,不是么?到时这底牌一亮,兴许他就肯帮我们这个忙了呢?”
宋岳之最终没有再辩驳什么,而是说道:“希望你能说到做到,不要辜负了师父他老人家的一番良苦用心。”
“师兄放心吧。”司言说道,“虽然我与师父的一些理念不同,但我绝不会逃避责任,更不会将门中兄弟姐妹们的冤屈弃之不顾。纵然拼尽一切,我也会为大家讨一个公道回来。”
为了这份公道,就算是付出生命,也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