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韩非拿过了卫庄带来的两本书,翻开一看,上面的那本居然是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农场》。
他的眼皮轻跳了一下,记得那是四十年代左右首版的读物,虽称不上时下刚出的新书,但在国内的现在背景下想要搞到一本,恐怕还得费上一番工夫。
韩非注意到书中有许多页数被折了一角,他不动声色地翻到了其中的一页,目光落在一句被钢笔圈出的句子上——“如今墙上只有一条戒律,其余的什么也不剩。那唯一的一戒是:所有动物一律平等,但有些动物比别的动物更加平等。”
“看来这本书你已经读过不止一回了。”韩非合上书,状似无意地看了卫庄一眼,正对上了对方朝他投来的视线。
“但是书里的许多地方,我仍有疑惑。”卫庄若有所思地说,“需要您指教一二。”
韩非注视了他片刻,毫无疑问,《动物庄园》是一本杰出的寓言小说,影射了三十年代的苏/联以及期间声名狼藉的大清/洗事件,然而,这一整个夸张而荒诞的寓言故事放在如今的上海,或许有些太露骨了。
正如奥威尔在文末所写到的那样:“动物们从窗外朝里望,目光从猪移到人,接着从人移到猪,最后重新落到猪的身上,然而再想分清哪张脸是猪的,哪张脸是人的,已经不可能了。”光怪陆离的小品与现实杂糅在一起,彼此的界线早已不再清晰。
赤裸裸的真实,有时远比文学创作更令人心惊。
他不介意同卫庄谈谈这些,但是或许眼下还不是时候,毕竟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刚刚形成了一些个人的主见,正是人生中看待问题最为偏激的阶段,容易听风是雨,容易误入歧途,在不知不觉中沦为了他人手中的工具。
最后他一点头:“你下回过来时,可以把疑问圈注出来,我会尽量逐一解释。”
他说着,把书放到一边,取过了另一本包着“工作日志”封皮的册子,翻开封面,看到扉页上赫然是“李尔王(King Lear)”两个单词,韩非眨了一下眼睛,忽而笑起来:“这就是你昨天讲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那本书我确实有,”卫庄挪开眼,自己也说不清昨晚为什么要脱口报出那本知名的悲喜剧, “不过外教在小时候就给我读过了,这本《李尔王》原来该是双语译本,但我找到的时候就只剩前半部分的英文版本了。”
韩非依言翻到最后,果见本子最后的书脊上有明显的撕扯痕迹,他的视线掠过尾页上的文字,意识到这卫庄说的并不确切——他依稀记得这并非全书最终幕的情节,这么说来,这本书连英文的部分也该是残缺的。
卫庄靠近了一点,看到韩非翻开的那一页,伸手指在了文末的那一句话上,迟疑着念了出来:“\'Tis the times’ plague, when madmen lead the blind,这一句指的是什么?”
“疯子带领瞎子前行,本就是这时代一般的病态,”韩非低声说,他沉默了片刻,解释说,“’Tis是古语(Old English)或是诗词里常见的用法,指的就是当代英文里的it is。”
“就像是国内的文言文?”卫庄问。
“是,”韩非说,“历史上的英文大致可以分成古英语,中古英语和现代英语三个时期,早期的英语语法或许会同德文更为接近。虽然莎士比亚生活的时代应该算在现代英语的范畴内,但他的著作中常运用许多古英语的表达,就比如这里的’Tis。”
他顿了一下:“但这些你要是有兴趣日后可以自行了解,毕竟在日常会话中几乎不会见到这样的用法。”
卫庄点头,韩非想了想,又问:“你之前有尝试自己读过这本书吗?”
“知道大致的剧情,但是碰到不认识的词汇和表达就只能先跳过去,”卫庄说,“我记得这是一个讲述老年昏聩的君主退位前根据子女对他爱的多少,将国土与财富分给自己三个女儿的故事。”
“大致就是如此,”韩非说,“不过我注意到你手上的这本书并非完整的版本,或许会使你对故事整体的把握产生一定的偏差,所以你在整个阅读的过程中可曾产生过什么疑惑吗?”
“疯子带领瞎子前行,”卫庄看着书页底端的那句台词,喃喃着重复了一遍,抬眼看向韩非,“我听闻悲剧本身就是通过塑造鲜明乃至荒诞的人物形象以及戏剧化的矛盾冲突,反映出当时特殊的时代背景以及道德观念,你刚才提到《动物庄园》影射的是大清/洗背景下的苏/联社会,那么我想知道你对这部号称是四大悲剧之一的《李尔王》又有什么看法?”
“《李尔王》这一剧本的写作正处在莎士比亚创作生涯的巅峰时期,”韩非说,“就像你所说的,在一部优秀的悲剧作品中,作者往往会借人物的行为与场景的变换来表达出他对于王权、命运以及人性等多方面的思考。”
说到这里,韩非顿了一下,朝卫庄眨眨眼睛:“但要是脱离当时的社会背景与具体文本给你阐述这些,未免有些死板且无趣,或许我们可以做些更有意思的。”
“怎么说?”
韩非把说中薄薄的书册来回翻阅了几次,最后停在全剧的开头:“你说从前的那位外教给你念过《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剧本,感觉如何?”
“老实说,”卫庄说,“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无趣,世家的仇恨,还有男女双方最终的双双殉情,纵然你可以说他们冲破了社会阶/层的牢笼,打破了僵化人际关系间的桎梏,但......”
“但你看不出来这种虚无缥缈的罗曼蒂克究竟有什么价值?”韩非笑起来,“我猜的对吗?”
卫庄蹙着眉头看了他一眼,最后不情愿地点了个头:“连自己的生活都过不好,还一心去追求那些不切实际的‘浪漫’,可是争取到了又如何?还不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爱人众叛亲离,失去了昔日的名誉与财富,最后只能孤独赴死,你难道不认为这样的行为很可笑吗?”
“你的想法本身当然没有问题,毕竟除却冲动与激/情,爱情本身更意味为责任,”韩非想了想说,“可要是一个人从始至终都那么务实,只是匆匆埋头赶路,旅途中连一片能为之停驻的风景也不曾有,是不是未免也太无趣了些?”
就算最后真能攀上顶峰,就能保证眼前一览众山小的景致真的是你想看到的吗?或许人生中总有那么些人,那么些事,能让你放下地位,抛却名誉,去追求那些昔日嗤之以鼻的“无用事”。
韩非清楚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最反感的就是来自年长者的规劝,因此点到即止,没把话继续讲下去。
卫庄垂目思量了片刻,抬眼看向他:“你刚才说想用一种不一样的形式,指的是什么?”
韩非把剧本推到两人中间,点了点中间的一段场景:“我们现在可以分角色朗读对白,怎么样,需要一点时间给你准备吗?”
卫庄看着眼前的台词,问:“需要我读谁的念白?”
“这里一场共有四位出场角色,”韩非说,“分别是国王李尔,小公主考狄利娅,勃艮第公爵以及法兰西王,固定安排角色或许会有损剧本自身的魅力,不如我们轮流念白,你看怎么样?”
卫庄记得这一出的剧情是老国王李尔要求他的三个女儿一次表述她们对自己的爱意,以此分配国土的继承权,长女和次女凭借其甜言蜜语博得了李尔的欢心,唯有小女儿考狄利娅讷于辞令,坦言自己难将心意诉诸于口,称“我爱您只是依照我的名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李尔因此勃然大怒,免去了她原有的嫁妆,将国土与财富悉数平分给了另外两位公主。
“可以,”他点点头,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头问:“你今天吃过晚饭了吗?”
韩非被他这个跳跃式的话题转换噎了一下,在指尖打转的笔盖倏而一滞,砸在桌上发出“哐啷”一声轻响。
“这不打紧,我是说,这不会影响到我们的课程,”他把笔盖拾起来,规规矩矩地安回到钢笔末端,“我今天吃过中饭,再不行,半夜里也可以去楼下的厨房煮点吃的。”
这么说,就是他昨天连午饭都没吃,卫庄看着眼前清瘦的青年,眉梢轻轻一挑:“你能点烧什么,白饭吗?”
“唔,”韩非随口说,“或许米粥吧。”
“我带了点吃的,”卫庄说着,伸手递过去一个纸包,“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韩非的眼睛微微一睁,犹豫着接过了,打开一看发现里面居然是三片葡萄吐司,惊讶之余他还没来得及发问,就见卫庄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又不咸不淡似的补充了一句:“本来应该给你再份牛奶,但是今天傍晚队里临时开了两个钟的小会,所以没来得及去取。”
“多谢,”韩非垂眼看着吐司上一颗颗饱满的葡萄干,心知这会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当然了,这件事本身就也不是金钱的问题,他缓缓说,“其实课费的话,你昨天就已经给过了,实在没必要......”
“我上过洋文的课程,”卫庄径直说,“知道请一位的优秀的外文教师价格不菲,你既然不收票证,或许可以接受这个。”
韩非有点讶于对方对他的评价,半晌,忽而笑起来:“既然如此,我便却之不恭了。”他说着,伸手把包装纸折回原样,接着搁到了桌边,一面朝卫庄弯了弯眼角,眉眼带笑地说,“无论如何,感谢你今晚的款待。”
卫庄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样轻快的语调,韩非的声音本就十分清澈,此刻尾音稍稍上扬,竟像是透着股难以言喻的青春气,他看着眼前人自然舒展的眉目,一时间竟有些呆住了,好一会,才猛然回过神来,几乎有些讪讪地说:“你可以先吃晚饭。”
“这怎么行,”韩非笑了笑,偏头问,“那么,你准备好了吗,卫庄?”
卫庄很久没有听过别人这样叫他的名字了,平日里旁人大多称他“卫队”,极少数时候,会有几个副队称他“卫同志”,但那也多是生疏而克制的,没人会像韩非这样亲昵地喊他,难道在海外,每个人都会这样熟稔地称呼彼此吗?
他一手撑着额头,尽可能把发散的思绪拢回剧本上:“随时可以。”
“很好,那么接下来我们首先从考狄利娅的部分开始,”韩非用笔尖示意了一下对应的文本,接着略微压低了些许嗓音,开始了念白:
“陛下,要是您因此而恼我,我必须请求您让世人知道,我之所以失去您的欢心,并非因为什么丑恶的污点,恶意的行为,亦或是不誉的举止;只因我缺少如他人一样献媚求恩的眼睛,一条曲意逢迎的舌头,纵使没有这些我将失去您的宠爱,可唯其如此,却让我格外尊重我自己的品格。”
韩非英文的发音很清晰,此刻刻意放慢了语速,但语调较说国文时却要稍高一些,显得格外顿挫有致,像是带着某种特殊的韵律。
读到句尾的时候,他微微拖了一拍尾音,抬起眼来示意卫庄念接下来国王李尔的台词,句尾的“in your liking”一顿一提,听上去竟有种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若你不能在我面前曲意承欢,”卫庄定了定神,略微停顿了一下,还没有习惯这种当着别人的面念剧本的行为,“还不如当初没有生下你来的好。”
韩非留意到他的局促,侧头朝卫庄报以一笑,开始了随后法兰西王的对白:“只因为这一点吗,因为天性而拙于将心意诉诸于口?”
读到这里,他倏而抬起眼,对上了卫庄的视线:“勃艮第公爵,您对这位公主意下如何?要知道爱情里如果掺杂了和它本身无关的算计,那便不是真正的爱情。您愿不愿意娶她?她自己就是一注无价的嫁奁。”
卫庄眨了一下眼睛,继而低下头,压着嗓子念出了勃艮第的台词:“尊贵的李尔,只要您把原来允诺过的嫁奁给我,我现在就能让考狄利娅成为勃艮第公爵的夫人。”
这一回轮到韩非饰李尔的角色:“我什么也不会拿出:我早已对天发誓,任何人都无法挽回。”
卫庄继续勃艮第的台词,他适当放低了语速,感觉到自己渐渐开始能够融入到故事的情境之中了:“那么我很抱歉,您已经失去了一个父亲,现在不得不再失去一位丈夫了。”
韩非察觉到卫庄状态的转变,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自己则转换到了考狄利娅的角色:“愿勃艮第平安。他所爱的既然只是金钱与财产,那么我也不愿成为他的新娘。”
卫庄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了这一节的最后部分,即法兰西王的念白:“最美丽的考狄利娅!你因为贫穷,所以是最富有的;你因为被抛弃,所以是最宝贵的;你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