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惨白的月光照亮了来人的半张侧脸,落在他的身上却并不显凄楚,反倒像是将其凌厉的面部线条也一并柔化了。
韩非看着站在窗口的男人,月光肆意地打在他长而密的眼睫上,投下了一小片扇状的阴影。他微微恍惚了一下,又不由自主地想,无怪乎自古的文人骚客们尤好灯前看落花,月下观美人,原来确有一番别样滋味。
“您是?”韩非上前了一步,倏而回过神来,连忙改了口,“这位同志......”
来人撩起眼皮轻轻扫了他一眼,径直出言打断了他:“卫庄。”
韩非眨了下眼睛,有点拿不准他是什么个意思,迟疑着说:“卫队,时候也不早了,不知道您今晚过来是有什么......”
“你不用这样叫我,”卫庄的眉头轻蹙了一下,接着伸手朝外套的内袋里一探,取出了一本红封皮的语录本。
韩非看着他手中那本不厚的语录,心中忽而有个模糊的念头一闪,想起下午唐七曾跟他打过招呼,说是这里有个男学生想跟他学习洋文,便试探地说了一句:“语录本我也是有的,只是今天匆匆忙忙,到现在还没来得及重读一遍,卫同志连夜造访寒舍,可是有什么指教?”
卫庄抬起眼,目光在面前的男人上逡巡了一圈,韩非注意到他的视线,也不说什么,微笑了一下,大大方方任他打量。
韩非很久没遇上过这样鲜活而生动的少年郎了,毕竟在高压的环境之下,“单纯”的个体是没有容身之处的。归国的这两年里他见过许多同卫庄年龄相仿的少男少女们,木讷或者圆滑,这批国家未来的栋梁们在过早的年纪里学会了察言观色,低头做人。
在大洋彼岸的同龄人们还在心中的月亮与六便士之间彷徨不定的时候,他们早已惯于带上假面,将一切偏差于语录的思想严丝合缝地匿于心底。
韩非看着面前不苟言笑的年轻人,觉得对方有趣之余,心中又难免感慨,十七八岁的年纪里他又在做些什么呢?恐怕除了将至的升学考试,这世上就再没什么其他琐事用得着自己忧心了吧。
两人四目相对的那一刹,卫庄的视线倏地一收,也不知道最终寻得他想要的答案没有,伸手将本子递给韩非:“我知道你已经有语录了,不过——”他略微顿了一下,“打开看看?”
韩非点头,顺手一翻,只见大红的语录封皮下包的居然是一本国外的中学课本,确切地说,是一本自制的剪贴本,上下的页脚处密密麻麻全是笔记,他的眼皮一跳,立刻将合上了本子:“这......卫同志您这是什么意思?”
“如你所见,这是本海外的基础教材,”卫庄对上他的眼睛,平平无奇地说,“我过来是想找韩先生您请教些问题。”
韩先生,这可真是个久违的称呼了。这么看来,眼前的卫庄十有八九就是下午唐七口中的男学生无疑了,只是没想到他身为大队的队长,背地里却那么我行我素——要知道私藏违/禁读本和宵禁后擅自外出,无论哪一项传出去都可以直接罢去他的职务,让他沦为下一个为千夫指的罪人。
韩非在心中掂量了片刻,不动声色地将本子还了回去:“这里没有什么‘韩先生’,劳动改/造过后我早已是伟大无产阶级的一份子了,卫同志,我想您该不会是找错人了吧?”
卫庄没接他递来的本子,眉心略微地蹙起来,接着伸手从裤袋里掏出了一沓纸片似的东西,往韩非递来的那本“语录”封皮上轻轻一压。
韩非定睛一看,那居然是厚厚一整叠的票证,最上面那张是二十斤的粮票,是上海市年初发/行的最大个人份额。他粗粗地扫了一眼,发现那一沓票证的颜色五花八门,看样子远不止最常见的粮票,盐票以及布票几种。
“既然说是找您请教,”卫庄直直地盯着他,“自然是有偿的,如果你想要点别的,也不妨直说。”
韩非见他这煞有其事的架势,简直哭笑不得,感情这小子全当自己拒绝他是不情愿做白工,眉梢一挑,半开玩笑地问:“那要是我不收这个,你打算怎么办?”
卫庄没想到这个刚从看守所里出来的“改造犯”居然这么得寸进尺,目光一闪,正要开口,却见韩非笑眯眯地并起食中二指,从那一沓票证中抽了最下面的三张,在他面前一晃:“这个我就当订金收下了。”
他说着,把另一只手上红本连同整叠的票证一起往卫庄怀里一塞:“本子你先收回去,左右搁我这儿也没用,”他微眯起眼睛,“不过你要是真有心想跟我学洋文,难道不应该先说说你的理由吗?”
“什么理由?”卫庄扬眉看着他。
“装傻可不好啊,”韩非若有所思地看着卫庄手上的东西,“我想你不可能会不清楚,要是我明天一早拿着你的‘语录’和这沓票证去居委会检举,等待你的将是什么。”
卫庄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唇角勾了勾,低声问:“你会吗?”
“事实上,我很欣赏你的胆识,”韩非说,“但无论如何,一个人做某件事总有他的目的,如果你姑且算是信得过我,那么我认为说清楚这点对你我都没有坏处。”
“我准备去海外读书,”卫庄同他对视了片刻,继而一耸肩,轻描淡写地说,“国内的形势你也了解,我认为这在当下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何止一个“不错”,韩非挑眉:“你能保证你拿得到签证和护照?”
“护照我早已有了,签证的材料也在上月初提交了大使馆,”卫庄说,“不出意外,等下个月我十八岁的生日一过,就能等到通知。”
“那么我在这里预祝你一切顺利,”韩非笑了一下,“你之前有接触过洋文吗?”
卫庄看了他一眼,觉得韩非问了个蠢问题,但还是解释说:“七岁之前,有洋人的老师会定期来家里上课,后来局势变了,”他顿了一下,“不过那个老师临走前给我留了一些基础的教材。”
韩非点点头,又让卫庄试读了一段册子里的五百字左右的材料,承认他的口语确实不错,发音标准,吐字清晰,字里行间甚至微微带了点加州的口音。
“你家里还有其他的外文教材吗?”韩非问。
“当年那位外教留下的大多是低年级的读本,”卫庄说,“现在恐怕已经用不上了。”
“那么洋人的书籍呢?”韩非想了想,没有提起报纸,因为这会涉及到卫庄获取这些海外读本的具体时间和地点,“原版书或者中英译本,你手边有吗?”
卫庄:“倒是有莎士比亚的剧本。”
“是什么?”韩非迟疑了一下,毕竟莎翁时期的遣词造句和当代的日常对话用语还是颇有些差距,“《哈姆雷特》?”
“不,”卫庄随口说,“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韩非噎了一下,这有点太超乎他的预期了,顿了顿说,“或许你下回也可以带上它,说来你之前是有读过这本书吗?”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腹部突然猛地抽了一下,空空如也的胃袋针扎似的痛起来,像是报复主人的漠不关心,韩非哆嗦了一下,这才意识到除了早上出所前喝的那晚稀米粥,他到现在还滴水未进。
卫庄见他发白的面色,大致也猜到了这是怎么回事,却见韩非朝他摆了摆手,重新直起身子:“那么你下次什么时候过来?”
这就算是逐客令了,卫庄盯了他毫无血色的嘴唇片刻,右手朝身侧的窗框上一撑:“明晚的这个时候。”
话音未落,人已经翻身跃了出去,韩非立在窗前朝下一看,就见对方一手扒着二层的排水管轻轻一跃,下一刻身影便没入了后排居民楼的阴影之中,没了踪影。
次日,韩非按区里的分配去了东边的一家生产小型航运设备的制造厂里做工,下班回到张家那栋矮楼里时,日头早已西下,夕阳将街道上的树影拉长,放大,在两旁的人行道上投下了一道道稀疏的影。
他也没顾得上吃饭,抱着绕路去隔壁区里买来的布料找到了巷角的裁缝,拿剩下三分之一的布料作为交换,让她在给布料收边之余,帮忙把上头改成了挂帘的样式。接着又辗转去了街区另一头的杂货铺里买了把剪子和一小面没有镶过框的镜子。
昨晚他从卫庄那里抽了三张票证,是两张布票同一张十斤的粮票,韩非用粮票和张氏换了一些其他小面额的票证,总算是置办了些生活用品。
等他拿着从楼下借来的木梯回到阁楼的时候,卫庄已经候在屋内了。
韩非带上了房门,将梯子往窗前一放:“这么准时,小卫同志?”
卫庄想不通这人对他的称呼怎么就一天一个样,但此刻却也没心思关心这个,只见韩非昨晚被挽到一边的刘海已经不见了踪影,额角处突兀地立着几缕毫无美感可言的散发,露出了底下光洁的额头。
“你的头发,”卫庄皱着眉,“怎么弄成这样的?”
“哦,你说这个,”韩非瞥了眼镜子里自己的尊荣,随口说,“路上被疯狗咬的。”
卫庄的眼角一抽,他早知道韩非这人有时没个正形,只是没想到他扯谎都能那么敷衍。
韩非“唔”了一声,转身把镜子朝墙上凸起的铁钉上一挂,一手拿着刚买剪子,“咔咔”几刀下去,算是把前边的几束短发修得不那么突兀了。
“你也知道,工厂上班嘛,人人上流水线前都要带工帽,压头发得很,”韩非凑得离镜子更近了些,用剪子收了收尾,“组长嫌我的头发太长,碍眼,所以就亲自上前处理了一下。”
卫庄的眉心仍未散开:“他们让你去做流水线?”
韩非打理完了头发,把剪子朝抽屉里一搁,笑起来:“可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这件事。”
卫庄不在意他的试探,径直问:“在哪个车间?”
“你这都什么表情,”韩非转过头,笑着说,“老实说,他们没把我安排在耕地的生产队里,我就很满意了,”他说着,夸张地朝卫庄做了个苦脸,“你看我从小接受资本主义教育嘛,对这些东西实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卫庄注视着他,修长的眉毛皱起来,在眉间刻下了一道淡淡的褶皱,良久才开口说:“我们区里没有耕地。”
韩非:“......”
他随口一说,怎么就真信了?
卫庄见他不答,也不追问,扫了眼床上的那堆窗帘布:“你是打算挂窗帘?”
韩非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眨眨眼笑着问:“我想这不算违规吧?”
“你当然可以挂窗帘,”卫庄看了他一眼,“但这样做会很引人注目。”
“引人注目?”韩非目光一转,“我这里左右不过一间小小的阁楼,你难道是在暗示,有人一直在暗中盯着这里?”
“我想你自己应该比我更清楚吧?”卫庄说,“我听闻在看守所里,上面曾多次让你招供你父亲的罪行——”
“我父亲没有罪。”韩非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或许,”卫庄说,“不过我找你可不是为了闲谈的。”
韩非看了眼头顶今天下午刚接的电灯,小小的白炽灯泡此刻还黯淡一片:“当然,”他答应着,一边拿过窗帘布,朝木梯走去,“不过需要等我先挂个帘子。”
卫庄扫了眼边上年纪估计比他还大的梯子,每节踏板的上边大大小小都是虫洞,他的眉梢动了动:“我帮你。”
没等韩非反应过来,卫庄已经拿过了他手里帘布,一个跨步,敏捷地连跃了三节木梯踏板,瞬间踏上了矮梯的顶端。
窗框上方原本就有帘架和挂环,韩非伸手替他扶住了梯身,卫庄三下五除二地挂完了帘子,纵身往下一跳,背脊在半空中倏而弓起,接着单手朝地上一撑,脚尖悄然落地,整串动作一气呵成,轻盈地几乎没发出半点声响。
韩非吹了声口哨:“相当漂亮啊,卫同志。”
“别那样叫我。”卫庄转身将木梯收到了一边。
“那怎么称呼,”韩非朝身侧的书桌上一靠,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昨天你让我别叫‘卫队’,看来是喜欢刚才的‘小卫同志’?”
卫庄对他简直没辙:“我有名字。”
“那就再好不过了。”韩非笑了笑,走到书桌前坐下,目光掠过书桌才意识到那上面空空如也。
“抱歉,”他讪讪地刮了一下鼻子,“我这儿都没给你准备纸笔......”
卫庄的眉梢动了一下,伸手递过去一支钢笔,一边从内袋里取出了两本包了封皮的本子,这才在他身边坐下。
韩非接过那支钢笔一看,居然是个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