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丘城没有宵禁,子时已过,街上仍有零散的游人。李承兴两步并作一步回了家,一拐进院子便看见宸王的护卫裴郢在院门外走来走去。
裴郢是宸王年少时的护卫,祖父是前朝武状元,一家子被前朝暴君杀的不剩几个,单从这一点来说,裴家同李家也算同病相怜。裴郢他爹战乱时投奔今上,现如今家底虽不大,胜在满门衷心,人也算老实耿直。
“找着了吗?”
“没有,没人看见。”
“再多派些人手到暗间里找,不要声张,同这府里的借几件常服。”
“是。”
李承兴一身酒气走得摇摇晃晃,步子却轻,裴郢一时没注意到他,直到走到两步远才忽然警惕,猛然回头一愣:“……小侯爷?您怎么在这儿?可叫属下好找!这脸上怎么全是……”
李承兴手背蹭了蹭脸颊,蹭掉一层殷红的胭脂,笑了笑。
世家大族的公子哥寻欢作乐,何况只是去听听曲看看舞,又没做什么出格的事,这没什么好遮掩的。
不过他看着紧闭大门的院子,确实也是有点犯懵,“殿下这是……?”
裴郢愁眉苦脸道:“殿下说想清静清静,叫我们都出去,晚饭也没传,属下怕殿下饿着,叫人去请您,谁曾想您不在府里。”
裴郢是成君皇后选的人,他知道皇后的脾气,万一一个伺候不好,别说手底下的兄弟们,就连裴家在朝中恐怕都要受到牵连。
李承兴拍了拍裴郢的肩,“你叫弟兄们都回去休息吧。”
“小侯爷,赎属下多嘴,您喝了多少啊……殿下怎么好像不太起兴。”
李承兴丈量着围墙的高度,往后退了两步,“我一时冲动没料定他这性子,不该就这么带他出去。没事儿,娘娘若问起来,囫囵个都算我的。”
他这一退,仰头不见墙高,倒是先见头顶星月皎洁,明河在天。
岁月幽静,曲倦灯残。
“真真良辰美景,美酒醉,香歌舞,俏佳人……你们家小殿下真是好个木头。”李承兴感慨,“不成,这么下去要做和尚,我得给他改改。”
只见他脚尖一点,轻巧地跳上墙头,一举一动轻若云鸟。
李承兴武功的启蒙老师是林江沅,这林江沅虽说不是个东西,却是“闲林功法”唯一也是最后的传人。
李承兴悟性高,哪怕“闲林功法”不传外姓,他自小跟在他舅舅屁股后面看着,在功法和身法上也比同龄武学者要高上不止一大截。
这样敏捷的动作不仅要底子好,还要身量够轻,裴郢看了看自己的身材就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
李承兴顺手丢给裴郢一根指节长的哨子,“你要是还不放心就守在外面,有事吹哨,别叫人进去坏事。”
“是……啊?”
裴郢还没回过味儿来,李承兴人已经跳进了院子。
他绕墙来到一处亮灯的窗子前,伸手在窗纸上戳了个洞。
这里是书房,小宸王行程在外也很勤勉,时刻不忘温习功课。他刚刚沐浴更衣完,正跪坐桌案旁,边书写边晾头发,一旁焚着一炉沉香,灯火通明,细听能听见宸王笔尖与纸面摩擦的声响,骤停骤起,七短三长,高低起伏,抑扬顿挫,行云流水。
写到后面,李承兴甚至能根据笔锋快慢顿挫推测出他在抄什么。
是清心诀——正是李承兴在凤仪宫小天佛堂常抄的那本心经,有几次皇后娘娘说他浮躁罚地狠时,他一天要抄上十六七遍,化成灰他都认得,
怎么好好的抄上清心诀了?
李承兴移回视线,靠在窗外细想:不会是吓着了吧?第一回去青楼确实容易紧张,可他也没进去啊?
又或者……乱花渐欲迷人眼,被揽月楼的脂粉气扰了道心了?却也不应当,这小宸王自幼心性坚定,并不是轻浮之人,除非有别的事……
李承兴拿不准,不敢贸然进去,于是先回房取了几样东西。
*
楚长瑅刚回李家大院时尚且气定神闲,将李承兴的钱袋子解了,吃做茶水钱分给了随从,还给他们散了假叫他们出门去逛。只几个贴身的侍从一眼觉出不对来,迟迟没走。
裴郢支开其他人,敲侧击问是不是有什么事,他却只命他到藏书房取来一册清心诀,便将人赶了出去。
然而这清心诀抄着,夜色弥上,计时的沙漏掉了十几回个儿,他心中丘壑却越来越深。不知不觉中,掺多了水的墨汁滴在纸上,水墨色在纸上晕染开来,他终于忍不住丢了笔,转到卧房里的浴间沐浴更衣。
直到整理好心情回到书房也不见人回来,见干枯的笔墨在洁白的纸上画出那道长长的痕迹,恰好将“心无挂碍,意无所执”八个字掩盖了。
十四岁的楚长瑅伸手轻轻拭过那行字,心一横,索性将宣纸攥成一团,丢去了八丈远的地方。
他立在桌边,宽袖下手指攥进肉里,刚平复的心情又开始作祟,只好提笔再抄。直到一只精巧的木鸟大摇大摆地从窗口飞进来,脚下吊着一张字条,吱呀呀地停在了他的眼前。
楚长瑅本能的将字条解下来,刚想打开看,可惨气还没消全,撒火便将这字条丢进了香炉里。
“……”窗外的李承兴。
窗口开了一道缝,李承兴又将一只木鸟放进来,谁想小宸王上前一把抓住木鸟,一把将门窗打开看也不看便砸了回去。李承兴没来得及躲被砸中天门,叫道:“你发什么疯?!”
剩下半场酒被这一砸砸醒了。
屋里的楚长瑅也没料到会砸中人,怔了片刻,从窗后偷偷探出半个头来小心翼翼地看他。李承兴捂着额头,明显感觉肿出一个羊角小包,“愣什么,还不赶紧出来给我磕头道歉!”
“……”
“……”
楚长瑅砰一下关上窗。李承兴听见窗那头有人理直气壮地说:“我甩手时分明不见人,是你自己凑上来!”
李承兴嘶一声,抬头,想起自己的来意,却是失声笑了:“怪聪明的,这都被你看出来啦。”
“……这么夜了,你不与你的花魁姐姐同梦,还回来做什么?”
李承兴靠着长椅坐下,“原是要同梦的,听见有人骂我就回来了。”
“谁骂你?”
“还有谁,阁下你。”
“我何曾骂你。”
李承兴不喜这般隔着墙说话,叫宸王把窗户打开。楚长瑅不情愿地开了,见夜色之中,外面的人怀里抱着个食盒,一脚踏在凳上,衣服是刚套上的,脸上的胭脂还没擦干净。
“你骂我轻浮,还要带你一起轻浮,骂我专行,没有事先问过你就带你出去,所以气我了,是不是?”
“没有。”
李承兴知道皇后私下里就是这么说他的,所以他并不觉得刺耳。
只是往常小宸王拿这样的话来问他时他总会否认,还说那些都是有人造谣的。可今日果真叫小宸王见识到了,遮掩不成,也无需遮掩,只是不知为何,他却莫名有些心虚。
“气我从前骗你了?”
小宸王冷哼,“你骗我还少吗?”
李承兴上前抓住窗沿,朝小宸王走进半步。楚长瑅要往后退,被桎梏住不让走,嗅到了一阵甜腻的酒香。
这酒闻之欲醉。
“你要是不说,我可当做无事发生了,日后你再若因今晚的事发作,我可是不认的。”李承兴说。
楚长瑅拍开他的手,“你回来就为了与我掰扯这些?”
“嗯,”李承兴懒懒应,转身拎食盒要进门,“一想到小殿下因为这事都不理我了,吓得我哭鼻子,花魁姐姐问我为什么哭,我不好说是你,假做他人,人都以为你是我的姘头。我说不是不是,早有婚约,众人便改口说你是我心窝子化成人来讨债的……”
楚长瑅起他开话茬就知道这人还没从青楼香软里抽出来,紧着抄起一把扫把砸出去。李承兴这一回倒躲得快,不巧那花酒的后劲又回一涌,差点没站稳,好在被人扶着搀了进去。
书房里也有个小卧房,楚长瑅将人扶着坐下卸了鞋袜,拿毛巾来给他擦了擦脸,又拿治外伤的药来给他敷在了头上。一水儿忙完才看着李承兴手背有一处红肿,细看居然是烫伤。
“我又不缺你那口吃的,”楚长瑅又给他敷烫伤膏,“还当我小孩子。”
李承兴只剩叹气,躺下,“完咯,以后会下厨哄不好小殿下咯……”
“你坐好。真的醉了?”
“很像吗?”
楚长瑅见他不起来,只好跪在床沿探着身子帮他涂药,“能翻墙,躲得开扫把,我看有七分不像。”
“另外三分呢?”
“……”楚长瑅想到什么却不说。
李承兴仰头问了几遍也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见他要走,不肯,伸手拽住小宸王的腰带:“问你话呢。”
楚长瑅被他一拽差点摔倒,“我去打水给你洗脚。”
“不急,我没打算睡。”
“松手,我……我饿了。”
“那可能要叫殿下失望了,临走前皇后娘娘特意嘱咐我,不叫夜里给你东西吃,所以我想了半天,其实最后没有开灶。”
“那你这伤怎么弄的?”
“这个啊,我在厨房犹豫的时候,遇到个不长眼的刺客,被拿烧火棍烫伤的,”李承兴斜着往宸王那边蹭了蹭,悄悄问:“喂,你就不好奇这食盒里装了什么东西吗?”
“……”
“打开看看。”
只见小宸王忽然转过身,一脸严肃地看着他:“刺客的事你就不能早点告诉我?你有没有派人去追?”
“人都已经被我打跑了,还追什么。”李承兴一脸莫名其妙。
小宸王听他这么说好像更气了,扯他的手要出门,李承兴觉得没必要这么小题大做,干脆换了受伤那只手拽他的腰带。小宸王这才没辙。
“哥,这不是小事。林伯伯这些年树敌不少,前几日丰县一事或多或少就有牵扯,今日你又遇到刺客,你不能总这般不当回事。”
当时的李承兴心高气傲,压根听不进话,无所谓道:“最好有一日这些人可以拧成一股绳一起来朝我发难,不然这么一个一个来,也太麻烦了。”
“哥,居安思危。”
“知道了,你别念叨了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李承兴诶呀道。
“你松松手,我就出去一趟,马上就好。”楚长瑅轻轻拍李承兴的手臂。
李承兴不肯。
“现在叫裴郢他们去追,刺客兴许还没出城呢,”小宸王见说不通反过来哄他:“好哥哥,你就听我这一次,书上说‘树敌者众,为身祸梯’,众怒难犯,咱们小心一些总没有错的。”
“别在念你那些酸书。”
李承兴干脆自己坐起身,反手用力把小宸王往床上一推。
他打开食盒,里面原来放着的是几本红皮粉皮的书。他余光见小宸王要跑,紧步上前拦住,搂着小宸王的肩膀,几乎可以说是摁着上了床,然后三两下就给人祛掉鞋袜。
“哥……”
李承兴心思根本不在什么刺客不刺客的上面,从床头小柜里翻出好几颗他自制的夜明珠,拉上了床帘。
“你……”知道自己拗不过,楚长瑅怕他哥生气,只好作罢,“……这是什么书?”
“你过来。”
他嘴上虽然说着是让人过来,其实小宸王是被李承兴强行拉扯到自己怀里的。楚长瑅十几岁时身量比李承兴小些,可以被他环抱着靠在肩上。
李承兴将书交给小宸王。
“打开看看,好东西。”
小宸王半信半疑,“你说是好东西的一准不是什么……啊!”
李承兴扒开小宸王捂住眼睛的手,笑道:“好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