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在不停地晃动,脚下的砂砾嚯嚯地往后退去。
两双脚加四只狗蹄酣畅雀跃地往前迈动着,像四只灵巧的小兽,快乐无比地奔跑在湛蓝色的荒漠之中。
那家伙不会死了吧。一个稚嫩的声音问,兴奋之中带着忐忑不安。
你怕了。另一个声音低沉几分,却带着黄莺一般的翠甜。
不是,我不怕。声音明显没有底气。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说完他颓然松了劲,几步就落在后面。
没有,我没有看不起你。冲破低沉的声音,黄莺般的声音清越激昂。不过事不过三,这是第二次,再不能有第三次!
风吹着卷地风,溜溜地带着尖利刺耳的呼哨。
可那小子还……我爸准又要发疯…… 我妈……
再干就会露陷,你没看他盯着你的眼神,狐狸一样,把人的心都能叼出来,他已经怀疑你了,到此为止吧。清脆的声音被风刮得变了调。
那我杀了他。
别瞎说。
你不相信我。他的声音带着憋闷的委屈。
无人回答。
你真的不相信我?他大声喊。
告诉你别瞎说。清越的声音穿透黑暗远远地传过来。
你不相信我。他喃喃地停下脚步。
“林尧,林尧!”有人轻声唤她。
林尧恍惚觉得自己突然从画面中挣脱出来,适才的一切像小人书一样浓缩成一页图画,然后慢慢翻着。
“你在哪里?”有人问。
“我……”林尧茫然四顾,透彻的夜色仿佛一个包裹着她的巨大气球,外面的世界变得扭曲,“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讷讷地。
“你和谁在一起?”声音轻缓和煦,带着抚慰灵魂的温柔。
“我,”林尧低下头,一双瞳仁里仿佛浸着火一样的硕大眼睛热烈地望着她,“雪儿,我和雪儿在一起。”
“还有呢,还有谁?”
“还有,”她回身望去,瑟瑟的风声卷着脚下的砂砾抽打着她的脸,她想放声喊,却只是嘴角翕张了几下,“没有,没有别人。”
“好,别急,继续走,你肯定会看到其他人。”
……
黑暗退去,天空突然间变得透亮,面前的湖泊已经完全被冰覆盖,冰面上二十公分处空气凝结成一团水晶,在清晨的阳光照射下透着五彩斑斓的光晕。
趴在冰面的雪儿神色疲惫耷拉着脑袋,皮毛看着也不太顺滑,冰层上方有着明显的大力撞击的痕迹,留下了几个小坑。
有人伸出手抚摸着雪儿的皮毛,眼泪扑簌簌地落在雪儿的身上。她把吃食和水摆好,吃完东西,雪儿恢复了些体力,仿佛为了证明自己一切正常,在她身边欢蹦乱跳。
她跪倒在地上,抱住雪儿,呜呜地哭起来。
突然她感觉有人远远地盯着自己,猛一抬头,看见有人骑着自行车立在远处,一脚踩在地上,一脚跨在车上,阳光从头顶照下来,模糊了他的眉眼;她眯着眼,只看清他的衣领处一件橘黄色的衬衣领子,和随风吹来的好闻的香味。
这是你的狗?他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他叫什么名字?
雪儿。她犹豫片刻答道。
雪儿。他很是吃惊。他明明应该叫墨儿,真有意思,你为什么叫他做雪儿,而且,他还是个公的。
她脸红了一下,又觑着眼睛看着他。你不怕鬼么,现在在闹鬼。
我才不信呢!他磕巴了一下,又扬扬手。
我可以带你去看。她向前一步,几乎走到他的跟前,却始终看不清他被阴影覆盖的脸。
你!他后退两步,车轮飞起的沙土扬了她一脸。真的假的?
是真的,是真的。她又往前走了两步。
风突然之间大起来,漫卷黄沙从坡顶直接泻下来,只一会儿,两人就成了土人。
这世上没有鬼!他恨恨地跳下车。这里的人简直莫名其妙。
……、、
“林尧,林尧!”又有人小声呼唤她。
她的脑袋晃了晃,适才的一切像被甩了出去,再无踪影。
“你是谁?!”有人问她。
“我是谁?!”她摇摆的头带着身体剧烈地扭动起来。
“林尧,林尧。”呼唤的声音越来越大。她只觉得自己像被关在笼中的小鸟四处碰壁,却怎么也挣扎不出那看似纤巧却牢固无比的牢笼。
霍的一下林尧猛地坐起来,头一阵晕眩,又跌了回去。
“林尧!”再睁眼,看见的是披着医生制服一脸轻松的赫大夫。她这才想起自己此刻正在赫秀的私人心理诊所接受她的催眠治疗。
“怎么样?!”林尧挣扎着坐起来,虽然浑身发软,但头已经不再晕眩。
赫秀是网友介绍的心理医生,自己开了间小诊室,在网上很有名,但她收病人很苛刻,原本林尧对此并不抱希望,没想到填完表的第二天,她就被通知来就诊。
赫秀瞥了她一眼,像审视又像蔑视,让她心里很不快。
“你现在躺下,放空脑子,什么也别想。”赫秀把头顶的灯光调得微略亮了些,“完全放松。”
林尧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是个空荡荡的房间,四壁光滑,连点灰尘都看不到。
啪嗒一声,她的眼前一亮,诊室的大灯被打开,仿佛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她缓缓睁开眼睛。
“你想到了什么?”赫秀问。
“什么也没想到,”林尧皱着眉头,“一片空荡,就像我每次被噩梦惊醒后一样,感觉梦境很长连续剧一样,最后却只剩下点碎片。”
“从心理学的角度……”赫大夫问。
“.噩梦是潜意识的情绪反应,尤其是现实压力和困扰的真实流露,梦境本身的内容可能是荒诞或扭曲的,但梦中的情绪却是真实和不容忽略的。”林尧嗤的一声打断她,“弗洛伊德的书我看了不下四遍,不同心理学派关于梦境的句子我能背很多。我不想听这些,网友说你的咨询很真实,那就别和我光说这些理论。”她突然间烦躁起来。
听从代主任的建议,这一周她看了四个心理医生,其中两位是专家,两位是小有名气的心理医生,都是这一套。不是让她休假放松心态,就是逼着她去说一些隐秘私事,连床纬间的尴尬事都要深挖,说什么她的焦虑或许就藏在这些不为人知的琐碎事中间。
简直放屁。最后一次她气得破口大骂。
赫秀反倒笑起来,“这样正好,省了我的口舌,那我们就直入正题。”
“好。”林尧松口气。
“你养过狗吗?!”赫大夫拿了个本子坐在她对面。
“没有。”林尧回答,像小学生面对老师一样认真严肃。
“放松些放松些。”赫大夫打开音乐,一首舒缓的曲子水一般蔓延过来。
林尧长舒一口气。
“确定?!”
“确定,我其实有些讨厌宠物,天生的,看见就讨厌。”林尧眉头微蹙,一脸厌恶。
“那你认识老虎,或者卓丫米齐沫这些人吗?”赫大夫又问。
林尧闭上眼睛,许多名字只要闭上眼就如流水般从她的耳边掠过,睁开眼却一无所有,“梦里似有很多名字,但都记不起来。”她嚅嚅道。
赫大夫拿过旁边的记录本,递到林尧面前,“你先看看!”
……你能确定他肯定从这里走么……
……你跟着他干什么 ……
……别瞎说……
……死不了…… 得了病,还拖了三年……好像有两米多。人,要死,不容易……
……你相信鬼么……、、
……
记录本上潦草地记录着断断续续的话,看着十分惊悚。
“这是什么?!”林尧问,有些恐慌。
“这是你进入深层睡眠时说的话,显然你脑子里出现了一个片段,这里面有人物,有情节,也有对话。”赫秀说,“更重要的是,你的发音很特别,方言味很浓,至少我没听过,这些句子是我连猜带蒙串起来的。”
林尧的手抠进肉里,想到那些可怕的话出自她的口,她的心不由哆嗦起来,她舔舔嘴角,“细节我想不起,但我知道我梦里的那些场景的确很……落后,戈壁,黄沙,坟堆……是不是双面人格?!”
“不是,”赫秀摇摇头,“双面人格或者多面人格是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人格,它们能周期性地控制着患者,再看你,你的这个梦境或者潜意识里存在的场景并没有在现实生活中出现,起初我也怀疑你是双面人格症,但现在我不认同。”
林尧长舒一口气,勉强笑道,“多谢你,至少……那我这算什么毛病呢?!照弗洛伊德的理论,梦境本身的内容可能是荒诞或扭曲的,它代表的是梦中的情绪,是不是我可以不用去琢磨梦境的具体内容,而应该考虑的是它代表的意思。”
“看得出你把弗洛伊德的话吃得很透,弗洛伊德还有一句话,梦是一个人与自己内心的真实对话……是另外一次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人生。”赫秀为林尧递上一杯温水。
“息息相关?!”林尧喃喃地,“你倾向我的梦是真实存在的!”
“你不也相信?!”赫大夫斜睨着她, “正常情况下出现你这种症状,一般人会认为这是梦魇作祟,要么吃些镇定药,要么去庙里拜拜菩萨,不会想到前来救治,你怎么想到找心理医生的?!据你说,滨州市数得上的你看了个遍。”
林尧低下头,“的确遇到了一件见鬼的事。上周我偶然碰到一个梦境里出现过的人,当然是名字相似,长相似曾相识,我出于好奇就和他聊起来,谁知他的名字真与我梦里听到的一样,而且梦境里出现的地名,他竟然也知道,他……好象与我很熟的样子,让我怀疑那到底是不是单纯只是一个梦。那人是A国人,那个叫胡川的地方在A国边境沙漠地带……”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赫秀站起来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可是我的人生简单明了,运动员档案根本容不得一点假,我根本没有可能与他认识,更别说那个我听都没听过的地名。所以我这才想到我可能是心理有了病。”
“其实我们对自己并不是真正地了解!”赫大夫神色淡然。
“什么意思?”林尧瞥一眼赫大夫,非常凌厉。
“至少我们对我们七岁之前的记忆都是靠别人的述说得来的,而且心理学还有个虚假记忆的理论,每个人的大脑都可能产生虚假的记忆,人们对自己的记忆坚信不疑,甚至会对大脑编造的谎言信以为真。这并非有病,所有人都会产生虚假记忆,特别是关于童年时期亲身经历的场景的记忆。”
“即使我对童年没有记忆,可我的童年是依附于我的父母身上,我父亲是一名退役工程兵,他怎么可能跑到什么A国胡川那个鬼地方?”林尧气急败坏。
“你知道前世今生么?!”赫秀像是突然吓了决心,问。
“前世今生?!”林尧有些茫然,“有前世今生么?!”片刻,噗嗤一声笑起来,“赫大夫不会也信这种迷信吧。”说完又有些恍然。
“心理学是一门科学,我也是无神论者,”赫秀又为她接了杯白水,自己也抱着粉色的保温杯,“给你说件事,我在美国留学时遇到一起真实的案例,有一位叫罗西的二十五岁的姑娘,有一天突然想起自己在一个叫乔依的小镇上生活过,并在那里结婚生子,她记得自己的丈夫叫豪恩,儿子叫乔治,女儿叫琳奇;这种记忆越来越清楚,她想忽视都没法忽视,好在那个小镇并不远,只有两百多公里,有一天她实在忍不下去,就去了那个叫乔依的小镇,她凭着感觉真的找到一户男主人叫豪恩的家,而那家的儿子也恰好叫乔治,女儿叫琳奇,不同的是豪恩上了年纪,儿女也都不是她记忆里的模样,他们都长大了,当她最后见到豪恩时,豪恩吓了一跳,据他说她与他二十六年前死去的太太长得太像了。”赫秀顿住,半晌,“你知道真相是什么?”
林尧的心开始瑟缩。
“罗西小时候在乔依生活过,她的父母在她四岁时出了车祸,她被人领养离开乔依镇,那时豪恩的太太还活着,有人说罗西很像她。”赫大夫哂笑地摊摊手,“她得了妄想症。”
林尧松了口气,平复的心又倏地提起来,“难道你怀疑我……”
“没有,你不是妄想症,你的梦并非虚构而是真实地存在于你的梦境里,”赫秀沉吟着,“而且你的梦和现实有交集,你如果无法坦然处之,完全可以揪着那点交集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