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们都在看我,却不知该回一个什么样的表情。
于是只是朝着阑珊垂了眼:“姨娘,我娘说喜欢就不要放弃,你说让我一定要好好的,替我娘,也替你。这些我都做到了,我只是再不能做落影,请姨娘成全。”
阑珊经久沉默,旁人亦然。
这时景熠突然在我身边跪了下来,惹几人均是一愣。帝王只拜天地父母,他这是——
“景夏第六代家主景熠,拜别师门。”说着,景熠朝唐桀阑珊拜下去。
我看到唐桀面上变色,此时又听到景熠说:“景氏与倾城百年关联自此断绝。”
唐桀拉了阑珊离开,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一日之内接连失去了三个举足轻重的弟子,也许连阑珊也不忍再与他为难。我起身追了几步,到门边停下来,望着他们的背影忽然意识到,可能我此生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在景熠那一刹诀别之后,两人悄无声息的退了场。
在倾城覆灭之后,景熠还能几次找到唐桀出面,是因为唐桀愿意被找出来,他还守着自己的职责。倾城城主的职责从来都不仅仅是管那个庞大组织,而是景氏王权的从属和助力传承。
景氏与倾城百年关联自此断绝。
景熠斩断了祖辈们留给他的助力,自此天下江湖都将是他一个人的责任。
慢慢的走到院子里,我蹲下去捡方才掉落的暗夜,抓在手里。天本就阴,山间夜冷,右手遇凉疼起来有些用不上力,我倔强的握紧,站起身,感觉场景略略熟悉。
“言言,”身后景熠的声音有些涩,“对不起。”
我垂眼沉默了一会儿,回头看他。
六年前,我在内禁卫大牢,被人以暗夜贯穿了手掌。
那时候沈霖气急败坏的抓着我的手质问景熠,你要毁她拿剑的手吗?后来我对沈霖说,我知道不是景熠的意思。我记得景熠问我,你就那么确定不是我指使的?
其实我早该怀疑。
手骨脉络纤细杂密,一把宽刃短剑刺穿过去,要想完全不伤到骨骼筋络,不是足够大的幸运,便要足够精确的手法。在内禁卫出没的那些侍卫内监,怎么可能有此等拿捏。
但我到底不愿去疑谁,也没有给自己任何解释,只是多年不再提及。
现在他说对不起。
我看着他有些发白的面色,一点一滴的不安在他眼中聚集,踌躇百句,终未成言。
“说吧,”我仰头,“是我主动问起的。”
能释怀,也能原谅。
他动了动唇,又踟蹰。
我于是笑笑:“来,我给你起个头。当年我在政元殿被抓了,关进了内禁卫大牢,你想放我走,我不走,然后呢?”
见他还是未能成言,我叹口气,把手里的暗夜扬起来比划在他胸前,说:“那轮到我来逼供了,我问,你答。”
当年那日,内禁卫大牢里发生了三件事。
一轮过审,一支噬魂,一道贯穿伤。
“那两个内监,是你派来的吗?”我问。
他说:“不是。”
我又问:“噬魂呢?”
“是。”他点头。
都符合我的猜想,我“嗯”了一声,手里的暗夜冲他晃了晃:“这个,也是你指使的?”
这是一个方才就已经有答案的问题。
我已经准备好了,只要他说个是,我就学顾绵绵那样,轻描淡写的摆摆手说,好了知道了,我原谅你了。
当年是我自己强求,硬闯乾阳宫,自己说了认打认罚,事后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然而他面对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却没有答出来。
我看着他愣了一会儿,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一个猜测慢慢涌上来——
那一场过审其实什么都没审,更像是被谁派来泄愤,两个内监句句奉命,称要废我行刺的手,后来有人点了噬魂,我被按住了头脸,后面的一切是发生在我视线外的。
忽然想起方才唐桀那句,只为倾城之首和景氏家主所用。
“是……你亲自动的手?”我不掩惊讶。
他目光明灭。
面对一个没有想到的答案,我准备好的话没有说出来。
“言言,那一天,我走错了每一步。”他此时说。
“鸿雁说,侍卫手重,你本就带了外伤,过审就要过刑,光一项廷杖你就扛不住,会损了你的根底,唐桀那里不好交待。”
“可这等罪名若拖着不审,一定会被大理寺要求移交,于是只能叫他去找沈霖回来。然后听说后宫有内监试图进去,我就让放进去了,想着……你总不至于容忍……”
“后来蔡安说,内监手黑,对付宫女的法子多的是,万一你不反抗……”
“鸿雁说,蔡安说,”我凑近他,皱眉,“皇上怎么说?”
这位皇上似乎从没被问过这么难的问题。
思量再三,开口却是:“只是两个内监,你为什么不反抗呢?”
我不禁有些失笑:“天南地北,救人杀人最难的地方就是监牢,出入一条路,易守难攻,我经手过多次。京城皇宫,内禁卫大牢,皇上亲口吩咐单独看押,谁也不许靠近。两个内监能进得来,自然是得了旨意或者默许的。我说了认打认罚,又怎么会反抗?”
“那……后来在沈霖面前……”他犹疑。
我会意,答他:“那些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甚至还生了期望,直到看见沈霖我才明白你不会来了。于是心里委屈起来,想着你打也打了,罚也罚了,怎么还是要赶我走呢。”
说完我忍不住摇摇头,笑了:“明明是我逼供,怎么是我回答你比较多。”
景熠垂眼顿了顿,说:“后来唐桀来找我,问我要不要收回暗夜,能不能把暗夜留给你,我才知道你走了。他问我是否要公开你被逐的消息,说你外面树敌不少,没有倾城逆水的威慑,把你一个人扔进江湖太危险了,希望我能网开一面。我才知道你除了我要求的事,从来没有为自己清理过隐患。”
“所以你后来把逆水留下来给我。”
听他说了这么长一段,我心里反而有些释然,敛了眼浅笑,“原来唐桀也替我求过情。”
同样的亲传,景熠和沈霖因为身份,我因为资质,只有宫怀鸣是真得了唐桀的喜爱。虽然宫怀鸣年长我许多,但从入门早晚算起来,他还要喊我一声师姐。
原来唐桀也不是只心疼宫怀鸣。
“是,”景熠点头,似乎知道我所想,“他也疼你的。”
“嗯,好了,我都知道了,原谅你了。”最后,我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
就在我轻描淡写的摆摆手,把暗夜收回来的刹那,景熠突然伸手,一把抓了暗夜的剑刃。
利刃锋利,一条血线立刻顺流而下。
我吓了一跳,忙去掰他的手,急道:“你干什么!”
“快松手,”他不出声,我也没有跟他较劲的能力,只得这样催他,“说好的暗夜入鞘,不再见血。”
“不见血,怎么能算是逼供?”
他沉着声音,重申,“是我点头放那两个内监进去的。”
“那又怎么样?”我反问,不明白他为何抓住这点不放。
“都是责打宫人的手段,你缩在那里,从头到尾一声没吭。一直到他们发现你背上的伤,就开始冲那伤下手,你依旧不抵抗,就这样任人折辱,至后来半晌都爬不起来。”
“没有爬不起来,我就是躺在那里缓一缓,都说了认打认罚,就是重刑我也受着不反抗的,这有什么值得你——”
我说着,突然一顿,片刻后犹疑着问他,“你……全程都在?”
全程都在,就意味着,后来噬魂点燃的时候,他也在。
“我始终觉得,你只是一时按捺,下一个刹那就会给自己解围。两个内监而已,你抬抬手就解决了,一直到我看到你起不来了,才骤然清醒,发觉自己竟然就一直这么看着你被作践。”
“没有起不来……”我再次澄清,又不知道怎么解释,“我只是觉得……”
“屈辱。你忍不下去,又要逼着自己忍。”
他替我解释,目光哀痛,“我看着你受那屈辱,看着你有反抗之力却不敢挣扎。”
我盯着他抓住利刃的手,看那血珠不断滴落,到底坦白:“是,所以那支噬魂其实是解救了我,让我不用再费力克制,挣扎不了了,反而松一口气。”
“我走错了每一步。不想伤你,却越伤越多,你最后捡暗夜的时候,掉了三次才捡起来。用噬魂是怕他们按不住你,伤了你的骨骼,可结果,我自己失手,给你落下了永远也养不好的旧疾。”
我愣一愣,抬眼看他:“就为这个?”
“松手!”
鲜血淋漓,我双手握他的手,感受着他愈发用力的攥那剑刃,沉了面色,冲着他声音渐厉,“景熠!你松手!”
终于逼他松了劲力,我掰开他的手,也没有去接暗夜,任由那剑掉落在地。我看都没看一眼,拉着他的手进屋。
清理包扎,我低着头不理他。
他亲自动手,怕伤了我的骨骼,但他也中了噬魂,于是觉得是自己失了手,懊恼之下补救无门。
少顷动动手指,想到自己这些年已经养成了习惯,每到阴冷天气就把手塞到他手里,特别是冬夜,几乎日日如此。原来对他来说,每一次都是一遍旧事重提。
这么想想,方才心里的怨念又飘忽着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