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夷本是一棵普通的花楹木,沐天露而蕴地灵,一照得其造化,生了灵智。
有了灵智也没意思,只觉得自己被困在方寸之间,每日仅与流云飞鸟作伴。
直到一日山上出现了人。
人很有趣,主干生在中段,四端枝桠细长,顶端长一小口,会发出些怪声响。
那小人脆弱,一朝从它身上掉下来都摔得大叫。于是见他在崖边失足时,九夷伸出了一条枝蔓接住他。
从此小人便缠上了它。
他似乎很想与它交流,小口不厌其烦地发出声响,还捧着些皮册指给他看,希望它能读懂人族的语言。
它起先觉得聒噪,却又在他离去后感到孤独,日复一日开始期待起他的到来。
春秋在它眼里不再短暂,四季被分割成无数个昼夜。
他在春日里为它读诗,在冬夜里为它裹衣。
它在夏日里为他遮荫,听他描绘秋日的丰收。
它喜欢上了人族的文字,小人在那些诗中为它取了名字——九夷。
它想,有了名字,它也能被称为他了。
小人长大了,将喜欢的姑娘介绍给他。
他用灵气开出一朵不会枯萎的花,送给了他们。
成亲后的小人不常来看他,他时常枯等数月,也只会等到一个垂头丧气的小人。
“干旱太严重了,粮食种不出来,许多人都搬走了。”
九夷伸出枝蔓拉住他的衣角,他不想小人搬走。
“吾可以帮你。”九夷躯干散发出淡淡的莹光,原本干裂的地面刹那绽放出花草的生机,枯萎的麦穗盎然抬头,结出颗颗饱满麦粒。
小山村收获了一个丰裕的秋季。
小人又开始常常探望自己,九夷很开心,却没什么力气与他交谈。
“吾感觉很饿。”积攒的灵气在短时间消耗,他需要很长时间来恢复。
小人不语,只是在翌日为他带来了几只山鸡。
他将鸡宰杀供奉予他,那蕴含生机的鲜血填充了九夷的空虚感。
山鸡的血肉引来了一只小狐狸。
他们彼此陪伴,相互帮助,直到小人变成了老人。
老人领着小小人到他身边,希望他能保护他。
九夷答应,老人就不见了。
小小人不像他父亲那么亲近他,只是在需要时为他供奉大量牲畜,还时常领着一大群人在他身边奏乐起舞。
九夷觉得有些吵闹,又有些怀念。
高频的施法使得他时常陷入昏睡,那些祭品再也填不饱他的空虚。
他已无力再回应小小人的索取,直到有一日被唤醒,看见身前倒在血泊中的人族。
小小人说:“神木,神木,他们都是村里的罪人,自愿将血肉献祭于您,求您救我们于苦海。”
不同于动物的生机传递到躯体,人血的力量灼烧着他的经络,染得他枝叶发红。
“这不好。”九夷摇了摇树枝:“你是人,他们也是人,你不要再这么做了。”
九夷拒绝了他的请求。
小小人也消失了。
小狐狸跑来吃人族的尸体,它告诉他,小小人在第二天就被村里的人杀死了。
他没能完成与小人的约定。
九夷枝桠疯涨,一直蔓延到村里,绞死了那些杀死小小人的人族。
吸了人血的枝蔓妖力蓬勃,沿路草木疯长,人们惊惶的哭喊变成了惊喜的喊叫。
他们向他祭奉了更多的死人。
源源不断的力量在九夷体内鼓动,突破的蜕变令他全身变得血红。
小狐狸在它身边缠绕,从没放弃过教他采纳生机的修行法。
“吾不想,吾不喜欢杀人。”九夷说。
“那就不要杀,你只需要帮帮他们,他们自会杀人给你。”小狐狸嬉笑道:“你不是最喜欢人族了吗,帮帮他们吧。”
村民们带来了道士,目标却不是他,而是吃了尸体的狐狸。
再也没有火焰般的尾巴蜷在他身边,陪他熬过漫长的冬季了。
九夷想,他不再喜欢人族了,他讨厌人。
人族的祭祀不止,尸骨依旧引来大量的妖族。
它们受九夷庇护,为他带来更多的人畜供他修行。
万妖尊他为王,只是对他总要求学习人族语言感到不满。
九夷在尸山血海中沉浮,他的花冠早已染成鲜红的血色。
他的躯干淬炼上升,意识却在下沉,归于一片混沌。
直到被一个女人唤醒。
俞寒触碰到了九夷的梦境。
她对他笑道:“你入了魔道,马上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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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寒闪过了侩子手的一刀。
修仙者纵是法力全失,也不是寻常凡人能够比的。
躲在人群里的天冬终于松了一口气。
大汉们纷纷去抓灵活躲闪的俞寒,祀长却视若无睹,举着血刀长跪在神木前,凤凰木的沉寂令他心生癫狂。
“一定是祭品不足,神木降责,此乃大难啊!”祀长立身而起,煞时挥舞大刀,砍向了观祭人群。
突发的异变令村民们惊叫四散,祀长老头追砍不及踉跄跌倒。
他冲着持刀的大汉们怒斥:“还在等什么,他们不死,你们就得死!”
火树上的群妖嘎嘎乱叫,不知是在回应祀长的话,还是乐于见到人族这场面。
大汉们相顾无言,紧握长刀,鸟妖盘旋在众人上空,遮得村落不见天日。
那总是一脸严肃的男人率先举起长刀,猛地劈向一旁呆怔中孩童。
一声惨叫划破天际,开启了这场腥风血雨的屠杀。
习惯圈养的羔羊记不得要反抗,他们只知道逃散,慌忙得奔向屋舍的方向。
有人忙着逃跑,有人趁着慌乱抢夺财物,有人疯癫发泄着内心的□□。
俞寒立在火树旁,链接到了九夷的元神。
他俯视着眼下的这场闹剧,像是对她又像是对自己说:“所以吾才讨厌人族。”
“懒惰、贪婪、愚昧、虚伪,为了一己私利屠戮同族,借着一时混沌肆意作恶。”
俞寒不语,她看着树枝上众妖跃下,他们抬爪撕开人族脆弱的咽喉,扔到半空中又叼进嘴里,对着染红的月亮桀桀长啸。
挥刀的大汉见状,挥砍得越发卖力,刀刃都被人骨卷了口。
天冬被眼前景象吓得双腿脱力,一时跪倒不得动弹。
怎么会这样……
就像一场腥风血雨的噩梦。
幻梦鼓声停,空中喷洒的血液骤然停滞,飞速缩回割裂伤口。
时空持续回转,停留在侩子手砍向俞寒的那一刻。
记忆却没有消亡。
所有人被涌入脑中的梦境震慑住了。
“哐啷”一声,行刑的侩子手刀落在地。
祀长第一个回过神,他破声大喊:“是幻觉,都是幻觉,这是神木给吾辈的考验!”
一位父亲首先护住了身边呆愣的孩童,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皆是警惕地向后退去。
只见那侩子手微微抬刀,村民们便自发地握紧了手里的器物,男人们聚拢将妇孺护在身后,隐隐形成了一股对峙之势。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是要造反吗!神木不会原谅你们的!我不会原谅你们的!”
祀长癫狂的模样失了神使的气度,他本就形容枯槁,此时看起来更显干瘪,像一个苟延残喘的老头。
天冬闻言再忍不住心中怒火:“呸!你这老头,借着神木之威滥杀无辜,你要是神使,这神明不要也罢!”
此言若是平常听起来荒唐,可脑海里的血海尸山让人开不了口反驳,反而激发了长期被欺压者的民怨。
“对!这老不死的仗着神木欺男霸女,我早就看不下去了。”
“谁跟他好神赐就多,说一句不是就被教众殴打,这也是神木的旨意吗!”
“什么地痞流氓都能做神使,神木纵神使杀人放火,却不顾信徒饿殍遍地吗!”
讨伐声起,群情激愤,有男人一把抢过大汉的刀冲祀长砍了过去:“还我娘亲性命来!”
乡亲们热血上头,本是羊羔的祭祀之所反成了复仇的修罗之场。蹲在树上的妖族们不满地鸣叫起来,他们可不允许稳固的人圈就这么坍塌了。
兽妖们飞跃而下,率先斩了那带头造反的男人,又转身咬住祀长的咽喉。
无能的屠夫,不要也罢。
凡人面对妖灵不堪一击,现场顿时哀声四溢,再此卷入一场血肉横飞的梦魇。
天冬用颤抖的手抹掉血和泪,女孩在一片混乱中大喊出来:“求求你们,不要再杀人了!”
“我们不要神木的庇护,我们自己种地,自己做饭……”
她努力躲避着妖怪,爬到了火树身边,重重地朝凤凰木磕头:“神木大人,是不是因为天冬才是祭品,天冬没有死,所以您生气了?”
“神木大人,请求您原谅我,您杀了我,我祈求您杀了我,放过他们……”
九夷低头看那女童,他不曾在众多祈愿中听到过她的声音,如今第一次,却是要他杀了她。
“你愿意为他们去死?”九夷有些疑惑:“可是他们杀了你的父亲,还想杀你母亲,杀你。”
“我知道。”天冬听到了神木的声音,重重点了点头:“但他们,也有待我很好的人,会分我干粮,帮我照顾娘亲…”
“吾杀了你,只保那些人活,好吗?”
天冬垂下眸子,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她轻轻说:“神木大人,您分不清的,那些帮过我的人,也会想杀了我,如今想杀我的,也曾帮过我……”她慢慢俯下身子,用小小的躯干环抱住火树的一角:“神木大人,请您原谅他们。”
九夷有些恍惚,人族敬重他,许久不曾接触他的枝干。
他感受着那一团小小的温暖,想起了百年前,那小人在冬日里给他系上的寒衣。
人族总是愚蠢,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
天冬回过头望向俞寒,含泪的眸子弯起来,盈着一汪月亮。
“大姐姐,对不起,天冬下辈子再来报答你。”
九夷也望向她,俞寒竟在一颗树上感受到了迟疑。
“…你会原谅她吗?”九夷问道。
俞寒笑了笑:“你看,人们经历了一个梦境,就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人类不是一成不变的,他们会在错误中修正自己,靠着独有的人性弧光走下去。”
“我愿意给他们重来的机会,你呢?”
九夷看着把他唤醒的那个女人,她看似冷漠,看着同族血流成河言笑清浅,却又在此时叫他给他们一次机会。
他再次低头看那小小的女童,蓦然发现她脖子上吊着一枚琥珀,封存着一朵蓝色的楹花。
九夷沉默良久,叹了一口气。
罢了。
只见那沉寂的凤凰木莹光闪烁,突然释放出爆裂的威压。
“停下。”
雄浑的灵气席卷而下,弹指间震慑住杀戮中的群妖,令众生俯仰。
妖群不解,为何妖尊要保下不堪一击的凡人,这与他们信奉的弱肉强食大相径庭。
兽妖们反抗起来,它们挣脱了火树的威压,它们不喜欢被束缚杀欲,他们与凤凰木相持而立,他们会摒弃因仁慈而懦弱的王。
一旁得了喘息的人正欲逃跑,被兽妖一掌击飞,转眼之间火树的枝蔓照着兽妖抽打过去,掀起了这一场妖族的争端。
九夷的根系洞穿了整座山脉,泥土中涌现出粗壮的根藤,他将百千只妖族捆绑绞杀,妖血四溢,弥漫进地底。
俞寒躲在九夷身后观摩这场大战,意外地发现这棵树竟分心给她织了个蔓罩,将她保护起来。
兽妖们拼死鏖战,它们啃噬着火树的根脉,企图分走他的神力。
而它们的血液也被九夷接连汲取,凤凰木花冠红得近了黑。
突然之间,乌云翻滚,巨大的阴影倾盖而下,天际闪现出蓝紫的火光,一大片雷云腾涌而至,将这片山脉围了个严实。
群妖瞬间停下争斗,它们纷纷夹起了尾巴瑟瑟发抖。九夷收回了自己的枝蔓,任由它们逃走。
他解除了俞寒的蔓罩,叹气道:“杀孽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