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涣不知道自己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打车回家的。
但刚走到小区门口,就看见等在那里的周措。
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跑上去抱住他。
分开时周措摸了摸他的耳垂,那一处也生出一点不起眼的红色。
“你怎么过来了?”
“有些事,我觉得还是要告诉你。”
“什么?”
“江满都知道了。”周措说:“江涣的事。”
“猜到了。”
林之涣拉着他的手往旁边走,那里放了张长椅。
“他最近变化太大,我只是不愿意相信。”
“可能和我当初一样,是靠做梦知道的所有。”
他垂头丧气的样子看得周措有些难过,耳边似乎又响起江满的那句话,于是他顿了顿,问道:“你的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
林之涣有些疑惑,但还是如实摇头,“没有。”
长久的沉默让他有些不安,后退一步打断了面前人的胡思乱想。
林之涣敛着眉,“怎么了?”
“没什么。”周措重新将他揽进怀里,“如果江满一定不治病呢。”
林之涣沉默几秒,不答反问:“你会觉得我很奇怪吗?”
“为什么?”
“明明刚来的时候对他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现在因为他不愿意治病却又这样……”
“不会。”周措碰了碰他耳垂的那一抹红色,“小涣。”
听见他的声音,林之涣答应一声,两人又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问:“怎么了?”
“如果江满像之前那样,你会不会……”
“我想过这个问题。虽然可能大家都觉得希望不大,但总要去尝试一下吧?”林之涣笑了一声,“我可能不会让他如愿的,大不了就埋怨我呗,我都习惯了。”
“他不会埋怨你的。”
“真的吗?”
林之涣倏然想到江满说的那句话,“他那会儿和我说……”
江满在夜色中显得越发苍白的面容浮现在眼前,他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他说:“我就算是死了,也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能明白吗?”
“周措!”林之涣忽然抬起头,眼睛漫上一抹红,“江满会是以什么身份知道那些事的?”
“做梦?”
江满没和周措说明,他便猜测着说:“像我那样。”
“不对。”
林之涣松开他,自顾自道:“我从来没见过他,在那个世界里,我是在他去世后才出生的。”
“所以他不可能梦见那些事,都是我讲给他听的。”
周措听不明白,想要安慰他,偏过头却只看见他的眼泪。
-
第三次月考是学期内四次考试中最不起眼的一次测试。
王老师拿着语文答题卡走进教室,随手招呼了罗子恒分发下去,又找了江满把部分阅读的答案提纲抄写在黑板上。
林之涣思绪复杂,撑着下巴等人走开后,偷偷拿过江满的答题卡研究。
其实那天交卷时他就有些奇怪。
江满从小就是最优等的学生,懂事听话,或者说内向乖巧。
所以就连写字也是规规矩矩的端正小楷。
但这张答题卡上的字体却显得潦草许多。
当时一闪而过的作文版面,林之涣只当是语文答题写字太多导致字体走样,但现在看来就连前面的阅读题也是如此。
更何况……
林之涣将他的答案和黑板上的答案一一对应,错误率并不算低。
这也是因为患病吗?
林之涣想不明白。
“小林?”
陈嘉衡的声音把林之涣从愣神中唤醒,他戳了戳自己的肩膀,小声道:“你错了几个阅读?”
“我还没看。”
林之涣把江满的答题卡放回去,又兑了一遍自己的答案,回过头道:“没错。”
陈嘉衡满头黑线,找李江涛之前留下一句“我就多余找你和老周。”
闻言林之涣看向周措,“考得不错?”
“卓有成效。”
两人正笑着,江满回到座位上了。
林之涣立刻坐直了身子,余光却总忍不住往他那边瞟。
江满拉开书包拉链,拿了一张湿纸巾,他擦了擦手上的粉笔灰,然后把答题卡塞进了抽屉里。
“不看看吗?”林之涣忍不住了。
江满低着头,似乎没打算看他,随口道:“嗯。”
“你……”
林之涣还想说话,书包里忽然传出“嗡”的一声。
手机忘记关震动了。
同样听见这一声的教室右后侧猛然传来一阵不算小的朗读声、讨论声,王老师原本站在第一排给人讲题,被他们吓了一跳,回过头道:“吵什么呢?”
“问题呢王哥!”陈嘉衡说:“小声点,这就小声点。”
王老师这才不理他们继续讲题。
朝周围看向自己的同学们投去感激的目光,林之涣低下头拿出手机,解锁开静音一气呵成。
消息是周措发的。
【措哥:中午放学我要出去一趟,你和陈嘉衡吃饭吧】
【老字号:好】
【老字号:有事?】
【措哥:我爸回来了】
【老字号:行】
【老字号:下次这种事和我直说就行了】
林之涣捂了捂刚才惊慌时漫上红的侧脸,又继续打字。
【老字号:怪吓人的】
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
周措和江辉自我介绍是小涣的同学。
“但我和你们一样,知道另一个时空的事。”
江辉原本不知道这个孩子找自己是想要干嘛,此刻神色莫名紧张起来,“你也是过来的?还是听小涣讲过?”
“梦见过。”周措说:“所有关于他的事我都梦见过,包括他和他妈妈。”
“这是为什么呢?”江辉说话的声音很轻,似在喃喃自语,而后有些激动地看向他,“连我都不知道他们母子的事,给我讲一讲吧?小涣他,也不愿意和我说。”
周措抿抿唇,觉得眼前这位父亲大概还沉浸在什么自我编织的美梦里。
在他期待的目光中,周措只是说:“他过得不好。”
江辉愣住了,欣喜的表情瞬间凝固,嘴角颤抖了一秒,扬起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容,“你说什么呢?”
“虽然我走了,他妈妈也会照顾好他的,更何况当时我们家条件不错,他怎么会过得不好……”
声音越来越小,江辉正对上周措的目光。
他顿了顿,“你说的是真的吗?”
“阿姨她,后来大概是没想通。”周措道:“其实我也想知道,当年你究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江辉回忆起小涣每次见到自己时那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起初他只当他是因为将自己视作陌生人,现在想来大概是妻子曾将自己的死迁怒于这个未成年的孩子。
他叹了一口气,看向面前这个和自己的两个儿子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
“最开始我确实是思念小满。”
“小满他从小就懂事,又尤其是刚患病的那一年,那样小的一个孩子,却总是推托着我们,说不要治。”他说:“他怕我们为了救他花费太多,最后自己摘掉了氧气面罩。”
周措拧着眉,神色严肃,“他是自杀?”
“是啊,怎么能想到呢,十岁的孩子……”
“是因为江涣?”
“是。”江辉看了眼紧闭的包间门,有些苦涩地问:“介意我抽根烟吗?”
“不介意。”
“啪哒”一声,火星染上白色香烟,江辉吸入一口,蓝色的烟雾中他闭了闭眼,似乎在回忆。
“刚确诊的时候,他是愿意治疗的。只是后来治疗没有用,医生便提议我们再生一个孩子,说在必要时他能救小满的命。”
“也算是不是办法的办法吧。可小满听后反应很大,他极力反对这个提议,那是他妈妈第一次对他发火。”
“再后来就是小涣被成功试管。”江辉顿了顿,“然后小满就去世了。”
“有多久?江涣的出生距离江满去世有多久?”
“打不掉了。”
“所以最开始是准备打掉的,对吗?”
周措压着火,声音几乎在颤抖,“让他作为血库来到这个世界,然后发现他没用了就准备抛下他,对吗?”
江辉被手里的烟屁股烫了烫,怔愣着解释,“不是这样……”
“我没有打算不要他,我离开那里也是不知情的。那天我在小满的房间睡着了,醒过来就到了这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所以有庆幸过吗?”
“什么?”
周措看着眼前这位虚伪的中年人,表情冷漠,“发现自己回到了江满小时候,有庆幸过吗?”
“或者说,重新见到江满的庆幸有比没见到小涣的遗憾更多吗?”
江辉沉默下来,周措便知道答案了。
但他也不逼他,又提起江满,“那天他和我说林之涣不应该留在这个世界是什么意思?”
“小满也知道了?”江辉忽然问。
周措点点头,“他早知道了一切,你没有发现吗?”
“我不知道……”
可能是醒悟过来自己作为一位父亲有多失职,江辉整个人陷入颓唐之中,“我来这边是因为在那个世界去世了,不是吗?小涣还活着,所以他不会像我这样。”
“什么样?”
直到江辉开始脱自己的外套,周措才注意带他竟然在这样热的天气还没有换上短袖。
外套脱下后里面是一件深色的薄长袖,周措认识那个牌子,猜测那是一件速干衣。
炎炎夏日外套中叠着速干,听起来有些荒唐得可笑。
然而周措还没想明白,那人拽着衣服下摆撩起来一半。
他看见了满身的红色血块。
斑斑点点如同血窟窿一般附着在他的身体上。
周措不适地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