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场比往日更安静。

副导演大气都不敢出，他死死盯着取景框里交缠的男女。山水之间，瀑布尽头，乱石之上，情色被稀释冲刷成动物的本能和自然的片段。而副导演的余光里，导演兴致勃勃，完全忽视了坐在旁边女人的脸色，这正是副导演此刻所有压力的源头。

穿着得体优雅的浅色套装、漂亮高挑的年轻女人陷在折叠椅里，正随手翻阅近日通告表，只偶尔抬起眼皮瞥一眼镜头，脸色无论如何都称不上好。

作为电影的最大资方，又同时对多个发行渠道具有影响力，女人不打一声招呼就独自来了这个偏僻山区，让整个剧组战战兢兢。唯独导演自视甚高，秉着艺术家的身份拿乔，态度始终冷淡。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今天拍的是这场小僧人破戒的戏码。

副导演一直对这场导演中途才决定加入的激情戏感到不安，虽然男女主角同意了，但是……毕竟绕过了资方的报备流程，那个女人到底知不知道呢……以她和男主角役的黄濑凉太的关系，已经被拍到好多次了，双方也没有站出来明确否认过，不管是坊间流传的“包养”关系还是正常的“恋爱”，总之都不可能完全不放在心上吧……

Cut后躲在远处的工作人员冲上去用毛巾裹住演员，黄濑凉太手捧热饮，擦着头发穿着拖鞋慢慢走过来。他很累了，导演刻意用连续三天无休的熬鹰拍摄让他的状态降到最低，从而捕捉在僧规和人性本能间挣扎的痛苦状态。

“放个假吧。”女人对副导演说。

“……诶？”

“大家最近都辛苦了。全组放三天假，产生的一切费用我来承担。”

“啊、是！非常感谢您。”

副导演说这话时，黄濑凉太已经走到了帐篷附近，看见了坐着的女人。他整个人像呆滞了，原本弥漫着死气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人也似乎更有力气了，他快步走了几步来到女人面前。

“小白鸟！？怎么、没说一声就……”

“结束之后去找我。”白鸟凛语气冷淡地打断他。

她伸出手递出一张房卡，黄濑下意识去接，他在瀑布底下冻了太久，手抖得厉害，没接稳，卡片啪嗒一声掉在沾着泥水的地面。

白鸟只瞥了一眼房卡，起身径直走了。

副导演这才知道片场还可以更安静一点。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被当众下了面子的黄濑凉太旁若无人地把卡捡了起来，拍掉上面的尘土。“糟糕，生气了啊”——副导演听见他这么说，但紧跟着就是一声轻笑，看起来心情十分愉悦，状态也一扫疲惫。

黄濑凉太和所属社社长白鸟凛的绯闻开始于三年前，即白鸟凛就任社长那日。她是完全空降的社长，起初上任时公司员工对她的信息掌握的很少，只知道是美国来的女性社长。在员工们下意识期待着一位金发碧眼的白人女性到来时，身处舆论漩涡多日的黄濑副社长久违地出现在了事务所里，他摇晃着车钥匙哼着歌从走廊走过，毫不吝啬地向每个认识的人打招呼，毫无疑问，他心情很好。

可惜他热情的问候在当时只能换来其他人古怪的神情，因为那是个微妙的时节。

这样一个垄断了日本三分之一的演艺和娱乐产业的事务所，原本的社长却在月前意外离世，没有留下任何关于继任的指名。事务所在几位副社长的斗争下陷入实质性的四分五裂，而黄濑凉太作为唯一的外姓副社长，成为了其他人心照不宣的第一个开枪对象。董事长的长子作为代理社长委任黄濑负责数月后的跨年演唱会总导演，以此为名暂停或拦截了他的其它所有工作，而黄濑手下的艺人也一个个被约谈，被迫在转投他人麾下和雪藏中做选择。黄濑凉太虽然仍然是名义上的副社长，但已被实质架空。

黄濑副社长是艺人出身，最初是模特，大学期间开始涉及影视表演，和齐藤春希共演的偶像剧塑造了当年的国民cp，至今仍广为流传。一举成名后，他演而优则唱，在唱片和舞台方面也有不俗的表现。人气最高的那几年，他蝉联了三届国宝级帅哥排行榜榜首。老社长为了留住他，在发现了他的管理才能后破格让他进入了管理层，直至他一步步成为了副社长。有着这样传奇的经历却还不满30岁，黄濑凉太是当之无愧的高关注度人物，因此事务所的这些小动作瞒不住外界。SNS上热议着黄濑的情况，八卦杂志拿出了当年捕捉国民cp幕后关系的劲头追踪黄濑，这位反追踪高手竟然真的被拍到了踪迹，他一改往日的意气风发，脸上冒出青茬，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这张失意、憔悴的照片被两家刊物选做了当期的封面。这下几乎全世界都知道了，黄濑大明星陷入了人生的低谷，如今正境遇凄惨。

然而，在所有人都在等待黄濑的结局时，事务所的天却先一步在一夕之间骤变。企业的并购发生得很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美国女人要成为这家垄断日本艺能界半壁江山的传统事务所的新掌舵人。很难想象怎样的成本才能让所有社长候选人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同时松口，无可替代的好处，无法拒绝的把柄，或者最有可能的是——钱，很多钱，让这些养尊处优的上层精英们全都说不出话的钱。

总之，那样的特殊时刻，黄濑凉太的难得露面和一反常态的好心情很难不让人想到新社长的到来。只是所有在尘埃落定之前的表态都太过微妙，没有人愿意直接询问一向好说话的黄濑副社长，只能向他身边的人婉转地打探一些消息，例如佐藤一。

那位被黄濑凉太一手提拔的男艺人一向和黄濑走得很近。近日因为拒绝转入其他人麾下，工作也陷入停滞中，只好每日在练习室消磨时间。他的编舞老师推脱不掉其他人的请求，吞吞吐吐地开口了：“黄濑先生今天心情很好呢。”

佐藤一：“这样吗？前辈今天来公司了？”

“是这样呢，状态看起来很不错呢。”

佐藤一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是那种看起来十分天真的、对一切都一无所知的笑容：“那就太好了。”

编舞老师便知道从佐藤这里打听不出任何消息了，实际上他也未曾抱有期待。朝夕相处让他对佐藤有着还算深入的了解，这个年轻人是个在人品上无可挑剔的好人，礼貌、真诚、善良、心软，但也是个聪明人，至少能够轻易地隐藏他不想披露的信息。

就在这个时候，许久没有联系佐藤的经纪人走进了练习室，脸上带着踌躇的表情。

佐藤停下动作，一副毫无芥蒂的惊喜样子，似乎完全不在意经纪人之前的背弃：“啊，您来了。”

“那个，佐藤君。”

“是？”

“……新任社长要见你。”经纪人顿了下，补充道，“单独地。”

佐藤一在茶水间找到了黄濑凉太，金发青年正哼着歌等咖啡液流出。果然如其他人所形容的那样心情不错，以佐藤对他的熟悉程度，比起心情不错这种形容，毋宁说他简直开心得要飞起了。

佐藤道：“我刚才去见了新社长。她说想安排我去演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佐藤一原先隶属的团体因为近日的风波被拆分，佐藤一成为了无所属的独立歌手，而他本人又尚未成长到能独当一面的程度，因此势必要做些新的尝试。

黄濑喔哦一声：“我听说了哦，新社长见的第一个艺人，看你的样子，不是坏消息吧。小佐藤，等你变成超级大明星，不要忘记可怜的前辈我啊。”

“前辈不要开玩笑了。”佐藤严肃道，“您知道的吧，新社长要来的事。”

“我姑且也还算是事务所的人，这种大事当然知道啦。”

“不是那个意思，在大家都知道之前，您就知道要空降社长的事了吧。”

黄濑“唔”了一声，只是笑，没回答。

见他的样子，佐藤放心了一些：“先前我就知道您不可能坐以待毙。说起来，不愧是黄濑前辈啊，和前女友的关系也能保持得这么良好——”

黄濑打断他：“你说什么？”

“欸?”

“‘前’女友。”黄濑语速缓慢，“她是这么说的？”

“是这样没错……是有什么问题吗……？”

黄濑摆摆手笑起来：“安心安心，没什么问题，只是没想到她会直接告诉你而已。”

“因为其实是认识的人。”佐藤没有看出异样，略微激动，“刚才去见她的时候简直吓了一跳，她竟然是高中篮球部女篮那边的大前辈，而且我还……总之，我入部的时候她已经毕业，只有在她回校探望的时候才见过两面，我以为她肯定记不住我这种小角色了，没想到她还记得我。啊，对了，前辈，我高中是诚凛的，您是海常的吧，在我入部之前，您和诚凛篮球部有过很精彩的交手呢，我看了很多遍录像。”

当然知道你是诚凛毕业的了，黄濑心说，当时筛选简历的时候，就是因为诚凛篮球部这五个字才额外多看了几眼。黄濑道：“这不是很好嘛，和社长是校友，小佐藤，你要苦尽甘来了呢。”

佐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咽了下去，只是道：“总之，您认识她，我就放心了。我跟她说我要考虑一下再答复她，现在可以放心地去接那些工作了。”

黄濑愣了一下，无奈道：“你是笨蛋吗？有好的机会就要赶紧抓住，这是你的人生，又不是我的啊。”

佐藤道：“因为对我来说跟随黄濑前辈就是我最好的机会。我知道无论怎么样您一定不会不管我，但这段时间您一直什么都没有跟我说，所以我知道您一定有自己的打算，只是还不能告诉我。”他如释重负地长舒了口气，“太好了，终于都过去了。”

事务所风起云涌，队友纷纷选择离开，工作暂停，外界质疑不断，这段时间对佐藤一来说也十分艰难。但他一次都没有来问过黄濑，就这样盲目笃定地选择站在黄濑凉太这边。

说不感动当然是假的，黄濑有一瞬间说不出话来，他随后想，他虽然没有刻意地去做什么，但好像的确不知不觉担当了一个合格的前辈角色。大概是他曾经作为后辈时，遇到过很多了不起的前辈，于是循着那些人的步伐成为了类似的人。

黄濑拍拍佐藤的肩膀：“我给你安排了表演课程，明天就开始上课，今天就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佐藤高兴地离开了。黄濑回头看向咖啡机，咖啡液已经停止流出，深色的水面平静。

他咕哝一声：“‘前’女友。还真敢说啊。”

他掏出手机看了眼平静沉默的来电记录，无奈道：“高层见了一圈了，连小佐藤都见了，真就不打算见我了吗。真狠心啊，小白鸟。”他轻轻叹了口气，“真快啊……马上要两年了吧，和小白鸟没有联络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