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司友子组织的聚会参与人员都是赤司家已婚或寡居的女眷,Julie也在。聚会地点说是某百年餐饮老店,更像个小型的私人陶瓷博物馆,光是听老板讲解藏品就过了小时有余。
在老板滔滔不绝介绍镇馆之宝宋代建盏时,Julie注意到白鸟医生的神色不太对劲。她好像忽然放空了,双眼无神,神色间一片茫然。
“没关系吧?”Julie悄悄凑上去,往白鸟凛的手里塞了块糖,“是低血糖吗?”
白鸟凛的视线在Julie脸上慢慢聚焦,她盯着Julile看了半响,直到Julie感到不安才收回视线。白鸟凛道一声“谢谢”,把糖收下了,但是没吃。
Julie看着她整个人好像突然松垮懒散下来了,在一群长辈面前倚着身后的柱子玩手机。赤司友子递了几个眼神过来,白鸟凛置之不问。
一解锁就看到桌面的留言:请联络长尾同学,她需要你。
好麻烦,小孩也太会给她找事了。
十四岁的小白鸟理所当然地觉得长尾同学的困境是白鸟凛可以解决的——她不能够理解二十六岁的自己,但下意识地觉得,那个出乎她意料的白鸟凛具备独特的能力,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可惜二十六岁的白鸟凛已经明白,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事情没有最佳答案。长尾的人生选择只能由她自己做出,即便是被她憧憬着的白鸟凛也不行。
白鸟凛想了想,有钱的前辈就该做点有钱的前辈应该做的事。她找出相田丽子的汇款方式,转了一笔数额可观的钱过去,备注校友捐款,用于篮球部日常运转。让篮球部的孩子们多吃几顿大餐,用更好的器材,集训时睡更舒服的床,已经是她能给出的最实在的帮助了。
在她思考该如何解决长尾的事情时,赤司友子呼唤了她两次,当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越来越多的人露出古怪尴尬的表情,表面上的对话仍在进行,内部的气氛却变得古怪,许多人一边笑着相谈甚欢一边分心留神着白鸟凛和赤司友子的动作。
白鸟凛的手机上,医院来的消息不多,大概是都知道她出事了。白鸟凛点开绿间的对话窗口想要销假,打了几个字又删掉了。假期难得,她打算让白鸟凛再失忆半个月。
先给几个亲近的人报平安。
火神,冰室,黑子,丽子,桃井,还有其他人,这段时间让他们费心了。黄濑在这段时间一如既往地积极分享他的生活,小白鸟一直没回复,出于微妙的窥探他人隐私的罪恶感,甚至没有点开阅读。
白鸟凛逐一回复:「机长如果天天刷牙还有口臭,可以劝劝他去医院做详细的检查。」
白鸟凛:「戴上戒指也没用吗,下次你们组聚餐我去露个面吧。」
白鸟凛:「这看上去很辣,真的没关系吗?」
白鸟凛:「机场的点心不好吃,」她给他发了个在深圳口岸附近有分店的连锁品牌:「下次在这里买吧。」
白鸟凛:「在征十郎的亲戚们这里,等下再回复你。」
然后是青峰,期间他始终没有主动联系过白鸟,对话还停在一个月前。
白鸟凛:「晚上回来把你的烟都交给我。」
青峰的回复几乎立刻跳了出来:「都在你房间的床头柜里了。」
算他还有点数。
青峰:「回去的时候把那条白睡裙找出来看看?」
这是来告状的了。白鸟凛点开被告的头像,赤司征十郎用了几年的头像是雪山,北海道凛冬的雪山。白鸟凛小时候虽然日本常来常往,但很少会在冬天来日本,唯有十岁那年诗织去世的时候。诗织的丧仪结束,赤司征臣去北海道巡视,顺便带上了儿子和白鸟凛,大概是有让两个小孩换换心情的意图。
那是白鸟凛第一次去北海道,后来再去,就是本科毕业,计划在日本定居之后的事情。赤司的这个头像也是那时拍摄的。
他在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是不是也想到了和她第一次来北海道时的心情呢。
想到赤司,白鸟凛熄灭手机屏幕,抬头逐一盯着满屋的人看,把手机握在手里翻来覆去地转动。
今天这个场合,核心人物有两个。首先当然是赤司友子,诗织去世多年,赤司征臣始终不曾续弦,论辈分论资历,抚养赤司征臣长大的赤司友子就是女眷中最说得上话的人。
白鸟凛打量赤司友子的眼神太锐太肆无忌惮,终于有人沉不住气了,赤司友子身边的女人笑道:“白鸟医生有什么看法吗?”
赤司征臣堂叔家的二儿媳,论辈分,赤司征十郎该叫她一声婶婶。
白鸟凛扫了她一眼,没回答,把婶婶晾在了那里。婶婶被下了面子,气急又努力维持平和的神色,表情古怪地把儿媳Julie拎出来意有所指地训斥了一顿。婶婶浸淫此道数十年,阴阳怪气冷嘲暗讽的话术早就训练得十分到位。一边占着年龄带来的更多的社会资源,一边又动用狡猾的口舌之利,被讽刺的人即便明知在被剜肉还要笑迎上去。
赤司友子始终作壁上观。
白鸟凛充耳不闻,一边回忆这段时间的事,一边继续在心里推导着:赤司友子之外,聚会的另一个核心人物,是白鸟凛自己。小白鸟上周代她参加了赤司们的聚会,赤司征十郎带孩子时小心翼翼百般呵护,赤司征臣应该是知道她失忆了,所以也顺手护了一下。总之这群人眼里看到的,就是那个诗织养大的白鸟凛在赤司父子两边都受重视,绝对是新晋的大红人。有事的想托她办事吹吹枕边风,没事的提前搞好关系也没坏处,Julie大概就抱着这种想法。不过,说到底,今天这个局是赤司友子组织的,白鸟凛也是看着赤司友子的面子才出席的,所以人情最终要落到赤司友子身上。说到底,赤司友子想要踩着赤司征臣唯一的后代的未婚妻过河。
赤司友子。白鸟凛在心里慢慢咀嚼这个名字。
她初来东京,为了能尽快坐稳,未免跳得太高了。
人人都知道白鸟凛在用怎么都谈不上善意的目光盯着赤司友子看,赤司友子也知道,所以把婶婶丢出来投石问路,可惜在白鸟凛这里吃了闭门羹。或许赤司友子的心里想了很多,但她可能并不认为温驯稚嫩的白鸟凛能做出什么,所以她最终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和白鸟凛保持着僵持不下的视而不见,只等年轻人自己沉不住气跳出来。
白鸟凛果然跳出来了,只是一开口就是石破惊天,整个屋子瞬间静极,连呼吸声都没有。赤司友子身旁的婶婶有余光偷偷看她的反应,她脖子上的筋脉已经跳了出来,手紧紧抓着和服的布料,每块骨节都清晰可见。而这一切,只因白鸟凛语气和缓平静的四个字。
“宫泽友子。”
赤司友子是赤司家的养女,不到二十岁时就被老夫人下嫁给家世平平但能力出色的一般社员,笼络人心之余,又能打造家族的亲民形象。人人称羡的“驸马爷”宫泽先生健康的身体不知为何在婚后每况愈下,天不假年,宫泽友子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她想改回出嫁前的姓氏,却在赤司家族内部遭到阻碍。
不过,法律意义上的宫泽友子最终还是靠自己,以及她那位担任新家主的弟弟赤司征臣,渐渐在赤司家重新找到立足之地,成为世俗意义上的赤司友子。
现在她终于把当年那些阻碍她的老家伙都熬死了,赤司征臣却绝口不提让她改姓的事情了。
友子女士从来不在公开场合使用自己法律意义上的姓氏,所以大概也谈不上释怀,算是她众所周知的忌讳。白鸟凛在一个满是赤司姓女眷的场合中念出她的夫姓,无异于当众扇了她一巴掌,甚至比那更为出格。
白鸟凛说完这四个字后,沉默了片刻,什么都没有再说,径直转身要离去。
“站住。”友子道,她气急,却又想努力维持体面,发出来的声音竟然直接失真了,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脱口而出的瞬间她没有想好她要做什么,她只是很确定,不能让白鸟凛就这样离开。
白鸟凛真的被她叫住了,她回过头,沉默地望着友子。对着这双无可指摘的漂亮眼睛,老辣的友子忽然如坠冰窟。友子意识到,白鸟凛能明白她,但白鸟凛和她不一样。
白鸟凛明白作为养女在这个家族成长的所有痛苦,明白为了追逐赤司这个姓氏要付出的所有努力,明白所有会因此产生的自卑和不安、嫉妒和不忿,明白这些已经折磨了友子的一生。
她能明白,是因为她作为这个家族的半个养女在赤公宅长大,是这个世上和友子经历最相似的人。友子以过来人自居,曾以为可以因此拿捏住这个年轻人,但此时此刻,白鸟凛分明在清晰地告诉友子:那些友子在意的事情,白鸟凛不在意,她既不需要那些姓赤司的人的认可她,也不想要凌驾在那些人之上。
或许是错觉,友子竟觉得白鸟凛留在她身上的视线夹带着同情和怜悯。
友子充斥着被年轻人洞悉的窘迫,她急于战胜白鸟凛,在白鸟凛再度要推开门离去时口不择言:“那么,征十——”她想问,作为这个被白鸟凛弃如敝屣的家族最重要的齿轮,赤司征十郎对于白鸟凛来说,又算什么呢?但在白鸟凛推开木制推拉门后,友子看到了正在门外站着的赤司征十郎,立刻收声了。
赤司征十郎手里提了个纸袋,就站在门口,不知道听了多久的墙角。他的露面仿佛令本来就足够安静的房间更静了一些。白鸟凛也没有想到会在此刻看见赤司,手僵硬在木门上。转瞬的愕然令她冷漠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像坚固的城墙有了裂隙,预示着不久之后的垮塌。
好像很久没见到他了。她生出一种近似于近乡情怯的心情,忽然不敢上前。
“外面下雨了,我来送伞。"赤司道。他轻轻握住白鸟凛的手,手心很凉,让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他象征性地说了句”还有事“的理由,就不客气地带她离场。白鸟凛望着他的背影,记忆里的男孩似乎只几个眨眼便有了宽阔的肩膀,她懵懵的,跟着赤司走了一段距离后,才渐渐感到心跳变得安定。
她轻轻摇了摇胳膊,示意赤司停下脚步。
白鸟凛回头对友子道:“那天,你说得对。”
东京塔下的酒店高层,友子没有指责白鸟凛这些年的离经叛道,只是点出了赤司征十郎的为这些”离经叛道"所付出的代价,十四岁的白鸟便被轻而易举地捆绑着走到了赤司的家宴上。白鸟凛比谁都清楚,这些年,为了当年她在诚凛洛山决战前夕说的那句“除了你自己以外,我不想和别的一切再扯上关系”,赤司的确要面对很多本不必要的麻烦,很多本来很简单的事情,都变得复杂了。
白鸟凛坦荡地迎上友子恼怒的眼神:“但那又如何呢?”
她话说得隐晦,除了他们两个人,没有人知道所谓的“那天”指的是什么。赤司猜到了一点,他轻笑一声,似乎心情很好。
友子什么都没有再说,任由两个人相携离去。白鸟凛知道,这位友子女士今后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