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车窗外的景色并不吸引人,魏许却依旧望着发呆,盯的时间久了,竟有了一丝丝困意。
眼皮像在打架,再没彻底被困意侵袭之前,动手设置了震动的闹铃。
路前方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车停住不动了。交警被几个人拥在一起,应该是出了交通事故,车只能几辆几辆的蠕动着,极其龟速。
江让抬睫看了眼路况,继续坐在副驾驶闲散的玩着手机。在周围极其安静的氛围下,他准确无误听到了后座轻微的呼吸声。
内后视镜里的魏许,头靠在车窗上,几缕碎发垂落在脖颈,黑色的墨镜框摇摇欲坠。
江让见过她,当时对她的第一印象是整个人高冷又出挑,话很少又有边界感,像是古人口中那朵高亮的莲,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约莫几分钟后,车外的交警指挥车辆通行,车在长龙里重新流动起来。
窗外萧瑟的银杏树一树一树的往后退,树叶上折射出微弱的碎光,光影在明与暗中反复交替,车不断在绿荫下穿梭,逐渐在车流中被淹没,直至构成一个银点。
在这一片被银色包围的空间里,魏许的钝感加重,她感觉不到周围空气的流动,只有不断滴落的水声。
一滴一滴,滴落在手背,她抬头看看了上方,不是雨落,而是弄得化不开的雾气里撕开了一个黑色的口子。
无意识茫然的望着那条裂缝,它变得越来越小,而水滴落在地面的声音只增不减,泛起了圈圈涟漪。
随着清脆的声音与地面碰撞交融,手上感到了久违的痛意,密密麻麻的触感在皮肤上蔓延,像被一只只蚂蚁啃咬。
醒来的时候,还是这样的天。灰蒙蒙的阴影堆积在一起,整个世界就像是铅字画下的单线条,利落干净,黑白分明。
眯着眼适应了眼前的光线,魏许下意识扶了扶墨镜,发现手一空,低头看见它掉落在地上,顾不上拿墨镜,先解锁手机取消预设的震动闹铃。
她怕会影响司机的注意力。
解锁,手机屏幕显示的时间连十分钟都还没到,看了看前方的路,车内正前方红色的计价器依旧一路上涨。
沿途的景色变得熟悉起来,意识到快要到达目的地,魏许在包里仔细查找了相关材料证明,确认没少后,等车稳稳的停在美术馆门口,重新戴上墨镜。
江让没注意到魏许什么时候醒,回过头的时候发现对方已经准备下车了。
扫码付完款后,迈着步子不紧不慢的跟在魏许后面,直到魏许向相关人员出示证明才阔步跟上,嘴里喊着:“师姐,等等我。”
魏许闻言反而是加快了脚步,找了个外区等美术馆的负责人,顺便等身后慢慢悠悠的江让。
这人是真不着急。
“师姐,你这么着急是还有事?”
美术馆门口的标志有禁止大声说话,江让特意压低了点声音。
魏许没应他,反而是侧头看了眼站在旁边的江让,慢慢向他走近,眼里很是淡漠。
视线里一头板寸,脸部轮廓的线条硬朗,浓眉大眼,有点像野生系男模,带了点狂野。
身上又是穿着一身花里胡哨的颜色,像个调料不匀的油漆桶。
皱了皱眉,听见不远处高跟鞋的声音,视线越过江让,看着他身后走来的人,答非所问:“来看展览区。”
说完,点了点手中的资料,塞到他怀里。
江让翻了几页纸,想起来那老头之前跟他过。
远处的人越走越近,魏许看清了她挂着的工作牌,来的人是经理,摘了墨镜,双方伸手握好,简单的介绍了自己和江让。
“叫我林经理就可以。”
魏许点了点头,随后跟着林经理一起走向展览区,想简单了解一下展区的分配情况。
木月美术馆是杭城目前最大的美术馆,每隔一个月更新一次展览内容,主场分为上下两层楼,一楼和二楼之间空间内部有一条向上的展览走廊。
眼下,各楼层都已经定下了相应的主题,只是展览走廊的使用无人提及。
看过二层展览的面积后,魏许直观相比前面的展览区,这个区的空间小了些。但如果走廊的空间也能算上,应该就是刚刚好。
同样在观察的也有江让,一路跟着她们往楼上走,扫了眼目前空荡荡的空间,直觉这次让他陪同而来并非是看展区空间这么简单。
“齐老师的展区到了。”
停下来,站在前面的魏许皱了皱眉,转身想跟跟林经理交谈,突然听见林经理的电话铃声一响,没出声。
林经理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微微欠身:“抱歉,先失陪一下。”
江让走向魏许,直言不讳的说道:“这里的空间太小,容不下我们老师这尊大佛吧?”
他的语气揶揄,还有些怀疑。
木月美术馆的诚意,从进门刚开始,魏许就在考量。
从美术馆给的材料合同里抬眼,随后指了指那条共同走廊展览区,魏许说:“想想办法让它容下。”
江让挑了挑眉,不再多言,从视觉空间入手也并不容易。
等到林经理回来,魏许也看完了相关的合同,直接切入正题:“我们想使用那条走廊展览区。”
她说的直接,没有给对方预留任何缓冲的时间。
林经理听到后神色稍变,思来想去,两边都得罪不起,如实以告:“魏小姐,一层负责人也想使用走廊展览区,他们的方案已经确定,可能不太好协调。”
看她小心翼翼的陈述,已经面露难色。
听明白了她的意思,魏许语气里已有不满,反问:“没有一点协商的余地?”
林经理不敢做主,说让她先留下一个联系方式,方便以后协商沟通。
“一层的展厅画家是谁?”
“抱歉,这个我们目前并不方便透露。”
迂回的说辞不一定奏效,但魏许还是留下了电话号码,向她施压:“三天之内请尽快联系我。”
在林经理诧异的眼光里,他们先行离开。当下市场对齐砚的画作曾经是重金难求,现在是重金难展,但一层的负责人也得罪不起啊。
魏许有些不满,她下意识觉得木月美术馆先抛出的橄榄枝怕是要烂尾,只是齐老那边不好交代。
江让陪她一起到路边,有点怀疑齐砚的用意,这老人家叫我们来是回绝的吧?
侧头看了一眼姜许,见她神色不变,堪堪询问:“师姐,你有办法了?”
江让在她旁边叫师姐的称呼改不过来,魏许极为冷淡的回答:“没有。”
看着他有点无辜又不知怎么办的眼神,魏许有点于心不忍:“我来跟进就好,你有事就先回去。”
两个人在美术馆门口分道扬镳,她没给江让多余的任务,只让他把情况简单的齐砚说一下,其它的留给她解决。
江让还有国赛要忙,先回学校赶竞赛项目。
有人夜里赶竞赛,有人夜里改方案。
魏许回家后翻着那一堆素材库有些茫然,看了一个通宵也没找出什么好的办法,有些自暴自弃。
一天已经过去,她迟迟未接到美术馆的联系,反倒是在下午,收到了齐砚的消息。
让她去学校一趟。
想来是事出紧急,匆忙收拾自己,带上手头上新整理的材料,到了学校直奔茶室。
醉心艺术创作的人多少有点怪癖,比如齐砚,他是真的爱茶如命,除了平常的教学时间在画室度过,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茶室里,甚至能说是一找一个准。
只是刚刚到茶室门外,一声洪亮的“臭小子”就让魏许停住了推门的动作。门被虚掩着,透过门缝观看,眼前所展现的情形跟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惊人的相似,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江让不知道说了什么,齐砚又气得把茶杯在桌子上一放,冷哼一声,撇过头不想看他,眼不见为净。
场面的火药味一度蔓延好一会儿。
看准时机,魏许敲了敲门。哪知道,齐砚转过头看向门边又是笑意盈盈的样子了,刚刚气得甩茶杯的人似乎不是他。
“你来了啊?小许。”
魏许点点头,从包里拿出合同材料,给齐砚过目。
江让不请自便,已经从站着变成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丝毫不受刚才的干扰,活脱脱的扮演二世祖,又喊了她一声:“师姐。”
魏许纠正他:“喊我名字。”
她的眼神淡漠得像极地的严冰,江让都有些被冷到,学乖了一点:“好。”
见她一直站着,齐砚让魏许也坐。从她手里接过材料,拿过桌子上的被晕花的眼镜,擦了擦,又给魏许泡了杯茶,才仔仔细细的看了起来。
魏许手里捏着茶杯,热气腾腾的水蒸气往脸上冒,小口小口的喝了起来,刚刚出门前,策展方案在美术馆给的基础上修改了一些,大体不变,小部分细节改动了一下。
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空间上的使用问题。
预计展览三月初。
展览厅位二层。
服从相应展览安排。
齐砚一目十行看下去,视线停留在厅位模拟图的空间大小上。他合上方案,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最近手头上整理的有多少画?”
魏许正在回想云盘里的具体文件数,还未出言,齐砚首先表明态度:“首批展出的画你负责挑选。”
话说到此,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是要让魏许全权负责完这件事情。
“那我就不用了?”
江让在一旁有些幸灾乐祸,这又是给他少一事啊。
看见他这幅嘴脸,齐砚问:“我叫你去是白去的?”
江让实话实说:“空间没给够。”
齐砚倒是不在意这些,说道:“既然是邀请,参与就好。”
随后,齐砚又提到近期收到的邀约,话题直指魏许,“杭城另外的一个美术馆馆长从我这里打听到了你,考虑参展吗?”
坐在椅子上的江让突然侧头看向她,发现魏许的表情如临大敌。
“我吗?”
江让还指了指自己。
魏许是发现了,江让好像就喜欢在这老头这里嘴贫,存心跟他过不去似的。
确切点来说,就是喜欢侃一侃。
齐砚斜眼看着江让,冲他扬了扬下巴,发起了逐客令:“你现在可以走了,该干嘛干嘛去。”
江让求之不得,起身就往门外走去,见这小子终于走了,齐砚摘下了眼镜,重新把目光转向了魏许。
茶室内一下安静了许多,静得能让魏许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呼出一口浊气,她回答,“我不考虑。”
魏许自知自己几斤几两。
这是做他助理以来齐砚第一次让她参展,也是第一次劝她:“创作的缺陷有时候并非会成为作品的缺陷。”
魏许依旧坚持,并且承认:“我没有再做参展的准备。”
一切都是昙花一现,她再明白不过,现在是现在,以前是以前,不能混为一谈,黄金期对于画家来说也是一把刻度尺。
她已经过了这把刻度尺的临界点。
齐砚饶是再想劝她,看着她心灰意冷的眼神也不再多说。
魏许捏了捏手,想要按住轻微的颤抖。
从前,海水漫过空白留下的深蓝,星星坠落过的天空黝黑无垠,夕阳西下的光晕,每每触笔,她甚至能清晰的感知到自己的每个毛孔沸腾又平静下来的感觉被无限放大。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现在,只要是能再寻回那种把天地万物绘入白纸那一刻的感触,能肆意在未知的远方描绘任何属于自己的想象,即使无人驻足,也无人倾听,就已足够。
她曾能望穿秋水的梦在画中编织发酵,生根发芽,不愿与人共赏,甘愿独自沉沦,权当为了那份遥远,千千万万遍。
但是,这种感觉已经消失了。
她再也无法捡起这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