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画锦见李逸霖修长浓密的睫毛下阖,不急不缓喝了一口酒。
活该呀。
屠画锦轻笑。
李逸霖一向目中无人,若非他执意挖自己老底哪会当众吃梁秀英的憋。
屠画锦四处张望。以往自有殿前大将跳出来替主公叫阵,今晚宴会席位不知怎么安排的,瓦金夫人与张肃皆坐在邻桌,李逸霖身边满打满算也只有自己一人算他亲信。
她随即招来侍从去请瓦金夫人。可瓦金夫人正被众人里三层外三层包围把酒言欢,一时半会恐难脱身。
屠画锦内心着急,宴会暗流涌动自有身份对等之人周旋,她只是个无名鼠辈,何必站出来做炮灰。
她在祈求夫人快来救场,梁秀英粗嘎刺耳的笑声再度响起。
“李大人头次来江南莫不是被唬住了吧。别看我们这儿的小姑娘又娇又嗲,手里的花招一套又一套,要狠狠治住她们才会老实。我回去给府上送几位得心精干的织匠,李大人不用担心,什么旁门左道只要见了真道行立即现原形。”
“大人初来没见过我们署里才貌双全的姑娘,那才叫长的又可心办事又伶俐。人只有见多了行货才能分辨真伪赝品不是。”
屠画锦眉头微蹙,席间紧张加剧,虽然梁秀英冲着李逸霖没把她放眼里,但字字句句都落在她身上,宴会和乐的气氛顿时紧张。
“锦署送来的人还能是赝品。”李逸霖悠悠回了一句,仿佛梁秀英攻讦在他面前像触到一道屏障化为乌有,伤不着他半分,招式却扎扎实实全打在屠画锦心上,她心跳加速,渐渐听不进双方争论。
“李大人,别的我不清楚锦署我还不清楚么。就算睡着说梦话也不会说岔!”
梁秀英的声音在她耳里越来越小。
屠画锦缓缓转过头,看着李逸霖斧劈刀砍似的英俊侧颜心底冒出一股寒气,这回是真掉进这个狐狸的陷阱里了——李逸霖一定要摸清她的底细才罢休。
她觉得自己像被一圈枪头抵住胸口逼她吐露过往。
梁秀英在丝绸界一言九鼎,若再不发声,她便是名家当众认证的赝品。可梁秀英与娘亲同为锦署出身,两人或多或少打过照面,万一认出自己怎么办。
这个问题她进锦署前也曾担忧地问过师傅,师傅翻了个白眼:“以你现在的资历,有资格站在跟梁秀英面前被她瞧见至少要等二十年。”
锦署十分讲究资历排辈,一署所官与初出茅庐的小织女完全处于两个世界。加之师傅比梁秀英高出一辈,以她在锦署的影响力罩住屠画锦头十年并不困难。
屠画锦心鼓乱锤心想该怎么办,李逸霖云淡风轻地瞥来一眼:“怎么解释。”
他墨瞳轻眨不偏不倚,正对上屠画锦五味杂陈的面庞,面色平静如水。
在外人看来,李大人受底下人蒙蔽当众被死敌削了面子,大人不仅不生气还耐心给机会解释,简直宽仁厚恩的上级典范。而屠画锦办事不利害主公受辱,罪大恶极。
屠画锦有口难辩,忍住怒气不去看他。
李逸霖好整以暇地欣赏她狼狈不堪的样子,一时间与澡盆情形逆转,仿佛在说;“一切都是照你说的,何至于此?”
屠画锦一口老血咳在喉咙。她圆滑机灵很少被逼到这个份上,李逸霖定在报复当日澡盆之仇。
罢了罢了。
“梁大人此话有偏差。”屠画锦闷了一口酒站起来,顿时吸引周围沉甸甸的目光。满座纳闷哪来的小丫头竟敢当众顶撞梁大人。
李逸霖的眼皮微微眯起。
屠画锦连闷几口壮胆,弯起月牙似的双眼笑道:“我师傅屠荣爱织过三代帝王的龙袍。她老人家在锦署时的确不收徒弟,但她卸职荣养后又收了许多女娃传承技艺。梁大人身居要职,未曾留意这些小事,所以并不知晓。”
梁秀英在江南走到哪儿无不被顶礼膜拜,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个名不见经传的黄毛丫头冲犯,嘴角下耷,鼓起肿胀的金鱼眼,压低声音道:“屠荣爱恨不得把一身本事带进棺材,对锦署内部都守口如瓶,怎么会教外人。在我这弄虚作假,后果自己掂量。”
屠画锦酒气开始上脑,有些发晕,镇定念道:“梁大人别急嘛,您听听这个。前五轮前一掏前一,前二掏前二,前三部掏障,中脚掏前三……后五轮前一掏后四,前二不掏障,前三掏后三……”
梁秀英嘴角的笑意渐渐隐去——屠画锦背的正是只有顶尖老师傅才知道经丝装造口诀,这丫头确实来历不简单。
经丝装造是上机织造前重要的准备。
织匠们需先将经丝准确无误地穿入大花楼织机上的范子、障子和筘齿。此道过程及其繁杂,需四人同时配合,一担穿错丝线,整匹锦缎尽毁,所以口诀心法不轻易传授,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丝织不比剑术,耍一套拳法周围人一眼便知此人功夫好坏,但屠画锦背的口诀足镇得梁秀英这个圈内人不敢小觑。
“师傅也知道她平日抠门惹人怨,叮嘱我出门不要打着她的名号招摇撞骗,以免被当成骗子,偷鸡不成蚀把米。”屠画锦笑容明媚,即使脸上开始起疹,又痛又痒。
梁秀英眉毛上挑,盯着屠画锦。
宾客们放下碗筷目光在两人之间慌张转动。毕竟一个来自巡抚府,一个代表藩司,哪个都惹不起。
“晚辈确实是无可争议的龙袍织匠徒弟,既然澄清师门,再此斗胆敬前辈一杯。”
屠画锦左手举起酒壶,右手小指轻轻一勾,一只一掌高的掐丝珐琅彩牡丹高足杯的高柄像一条盘旋的虬龙似的顺着小指滚过中指食指,最终稳稳落在虎口中央。酒液倾倒飞悬入杯,潇洒落拓一气呵成。
梁秀英脸色更沉,她一眼看出屠画锦倒酒用的是织锦的引纤手法。
引纤即制作用来提起经线的线,同样需四人合作进行。
它要求为首者中指、无名指、小指将分别套在左手上的柱脚线依次兜出,中间无数提捻掀翻的动作,若有一丝错出做工全废。此套动作十分复杂,要求眼明手快,屠画锦动作标准精练,以她的年纪,只有龙袍织匠亲传弟子才能练出这等水准。
梁秀英不理,刀锋一样的话直刺核心:“你是什么身份,屠荣爱为何收你作徒弟?”
田同辉闻声乜斜,屠画锦心头一滞。
她用余光瞥了身侧的李逸霖。他坐姿自然,浓密黑亮的头发遮住眼睛,看不清表情,从上往下看高挺窄翘的鼻梁翘出面颊,一副作壁上观的悠闲气度。
屠画锦心里骂了一句,脑子越来越沉:“哈哈,这要当面问她老人家才知道。说不定人年纪上来了,性子也变了。您虽没亲耳听过她收徒弟,但也没亲耳听过她否认我是她的徒弟呐。关于晚辈是否冒充,大人看的东西想必心里清楚。晚辈本不欲冲撞大人,只是此事关乎我家大人名誉,万一今晚传出去我家大人被人耍了,晚辈有何颜面在巡抚府当差。烦请大人收回刚才的话以正视听……”
屠画锦酒劲上来,体力渐渐不支,凭借一口力气与梁秀英周旋。
“屠画锦,教你的规矩忘了?怎么说话的?”瓦金夫人拨开人群高声教训屠画锦把拉到身后,到底是行伍出身,一声惊雷劈开席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屠画锦看到高大威猛的瓦金夫人一脸怒色地冲来,感激昏过去,倒在夫人肩头不省人事。
瓦金夫人拍拍她又红又肿的脸心生怜悯,嘴上狠狠骂着:“这里有你说话的份?来人,把她带下去。”
她转头对梁秀英笑道:““梁大人,小孩子不懂事您别跟她计较。”
梁秀英不正眼瞧蛮乡夷妇出身的瓦金夫人,但瓦金夫人八尺多高的个头威风凛凛,让人不由联想到她威名天下的武艺。梁秀英哼声道:“不懂规矩的东西,带出来丢人现眼!”
“您教训的是,我回去狠狠处罚她。”瓦金夫人陪着笑脸,命人将屠画锦抬下去。
田同辉目光追去,眉头拧紧。
李逸霖坐在旁边尽收眼底。
偏厅里,瓦金夫人命人灌了醒酒汤,李逸霖再三催她归席才不舍离去。此番宴席各路权贵云集,断无为了一个丫头的停下的道理,台上好戏不停,方才的小插曲消散在锣鼓金鸣中。
屠画锦醒来难受的想吐,摸摸满脸红疹的脸颊,长舒一口气。幸亏拖住到夫人赶来的时刻,他们应该没看清。
若不是被李逸霖逼上绝境,她也不能想出这个毁容自保的法子。
她不胜酒力,一喝多就全身通红,满脸红疹几天不退,于是对峙前特意仰头咕嘟咕嘟闷酒,为了就是满脸红肿让田同辉他们认不出来。
屠画锦本想低调蛰伏徐徐图谋,若不是李逸霖横插一手,她决不会毫无准备地直接对上田同辉。一下子计划全盘打乱,整个人现在心乱如麻。
李逸霖太过狡猾,绝不会乖乖任她摆布利用。今日撞上田同辉不知以后如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晚宴散毕,屠画锦脸肿的没法见人,蒙上丝巾准备坐瓦金夫人车架。今日宴会及其凶险,瓦金夫人一肚子话要训她。这时底下人传来:“巡抚大人召你上他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