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傍晚，我正在东宫整理脉案，忽然院子里闯进了一个小太监，他一见我忙连滚带爬地冲到我窗下，焦急道：“崔大人，出大事儿了，殿下请您过去，宫里来人说陛下和福王突然发病，快要不行了。”周围医士纷纷探出头看向这边，我心下一凛，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只道：“快快带路，我这便随你去。”自从我一年前用药暗使东宫假装风痹之后，东宫便对我的医术颇为信任，在我多次表露出忠诚之后，东宫逐渐将我视为心腹，也因此知晓了一些朝堂上的肮脏事儿。
皇帝和福王同时出事，东宫作为利益最大者，显然会被认为是幕后之人。但我心里清楚，东宫早已知道皇帝活不久了，再加上有晋王等一干老臣宗亲相助，福王在朝堂之上完全不是东宫的对手，东宫何必去做谋害亲父和亲弟之事惹来一身骂名。一路上，我心里沉沉，到了慈庆宫正殿门前，我长长呼吸了一次，抬脚从侧门进去。
太子果然一脸沉郁，他并没有坐在上首，而是站在几位大臣身前，背着手皱眉听臣下议论。我悄悄站在东宫属臣的末尾，凝神听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原来前日陛下用膳后突然咯血，张太后、王皇后和郑贵妃随侍左右并召来太医，但太医诊脉半晌却找不出病症所在，只好判断陛下旧疾复发，得须静养。太后和后妃一时之间忧虑不已。若是仅仅此事便罢了，众人皆知陛下近年身子已经不好，倒也不至于令人吃惊。但今日福王突然也犯了同样的病症，众人一时之间议论纷纷，陛下听说后更是大怒，命人严查。
皇帝派来的内侍在下首恭声道：“陛下忧心有人谋害皇家，请太子殿下进宫相聚。”这话说得好听，众人心知肚明陛下是怕他和福王被太子害了，这才要把太子拘进宫里。但是太子进了宫是否会出什么事情可就难说了，因此东宫属臣皆拦着太子入宫，就连奉命查案的大理寺卿也对此颇不赞同。对于文臣而言，相对于晚年昏聩的皇帝，他们自然更看重年轻听话的太子。
“当下最要紧的是找到谋害陛下的凶手，同时稳定人心免得朝局不稳，太子殿下重任在肩不可沉溺于悲伤之中啊。”太子讲官户部侍郎唐敏咸对着太子深深一拱手。太子抿着嘴，顺着他的台阶下了，道：“唐卿言之有理，孤定会找到危害父皇和皇弟之人，”他转身吩咐大理寺卿道，“查案一事多多劳烦彭卿，传令下去京城今日起戒严，五城兵马司对出入之人务必严查，孟局丞，你带着一干人等进宫为父皇诊脉，看看到底是何病症。”
被吩咐到的人自然应喏退下。众人散去后，太子脸色仍然铁青。我心里长叹，太子拒不进宫反倒有夺权之势，虽然保住东宫的安危，但难堵天下悠悠众口，不管查出谋害陛下之人结果如何，关于太子谋杀君父的谣言定然会甚嚣尘上，太子一身清名荡然无存。更何况我心中隐隐觉得这件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不出所料，事发仅仅两日，太子妃娘家国公府的老国公在这几日突然间去世，家中任官者必须丁忧，再过半旬，太子舅家被揭发在江南侵占田地一万亩，导致无数佃农家破人亡，由此牵连出一连串的太子属臣贪腐案件，都察院的御史们无法睁着眼睛说瞎话，因此必须尽职上奏弹劾太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民间不知何时流传陛下和福王为太子所害的谣言，有国子监生敲响登闻鼓请彻查东宫谋害君父之罪，太子面对这几桩事情焦头烂额。
孟楷昕早就领着人进宫去为陛下诊脉，我则被派去福王府一探究竟。出发之前太子叫我进书房，郑重嘱咐我一定要看清楚福王是否真的病入膏肓，他疑心一切都是福王自导自演，为了就是给东宫泼脏水从而引出此后的重重手段逼迫太子下台。我自然慎重应下太子的要求，毕竟我与东宫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若是太子顺利登基属臣们自然跟着鸡犬升天，若是太子顶不住内外交迫的压力被废，东宫众人定会受到牵连。
福王府一片凄凄切切。我与典药局另一位主掌大方脉的赵内使上门告知来意后，管家领着我们去见福王妃，一路上下人们行色凄惶不似作假。福王妃看上去三十余岁，面容端庄但掩不住眼底的疲色。她受了我们一礼后没有多言，扶着身边小丫鬟的手站起身道：“几位随我来，殿下就安置在西厢。”我与赵内使面面相觑，没有料到王妃竟然会亲自带路。到了西厢之后才知道，郑贵妃本尊就在西厢照料福王，一听说东宫来人，郑贵妃柳眉竖起大喝：“叫他们出去，绝不可使那小儿之人碰触我儿。”
福王妃走上前不知对郑贵妃说了什么，郑贵妃侧过头深深看了我和赵内使一眼，依旧拒绝让我们上前看诊，只是没有坚持把东宫的人赶出去。福王应当躺在帘帐之后，几个尚药局的御医围着帘帐小声交谈。我既望不见福王的容貌也不被允许为福王把脉，只能站在角落里侧耳细听御医们的只言片语。我悄悄问赵内使：“荆芥、防风、连翘、薄荷、芦根……，这是解毒汤药？”赵内使专擅大方脉，药剂上经验比疮疡科的我远远丰富，他点头肯定了我的猜测，又补充道：“此方专推内毒且药物种类繁多，糅杂了好几个方子，应当是他们推断不出福王因何中毒，故而无法专治只能如此行事。”
说罢，赵内使叹息道：“宫里出来的太医个个性子谨慎，只求无错不求有功，这方子说是敷衍也不为过。但是咱们殿下可等不得，若是福王和那位在这时候走了，殿下怕是会受到宗室和百官的刁难。可惜郑娘娘不许我们上前……”我心里默默道：“何止是刁难，若是皇帝疑心太子且死在这时候，太子怕是会因此被废黜也不一定。”既然不愿无功而返，只好硬着头皮谋求诊治的机会。我眼神转到郑贵妃身上，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弯腰行礼：“娘娘，现下太子殿下是最不愿福王出事的人啊，微臣等绝不会对福王殿下不利，赵内使是太子妃娘家担保往东宫的经验几十载的老人，不若请他为福王看诊一番，若是有一线可能，东宫定会不计代价全力相救。”
郑贵妃已经近乎失去理智，闻言抓起身旁的茶盏往我头上扔去：“给本宫闭嘴，太子就是见不得我儿好啊，一定是他害了我儿。”郑贵妃悲痛多日且年逾五十气力不及，那茶盏划过我的脸侧碎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在侍卫将我拖出去之前急切地提高声音喊道：“福王殿下若是继续喝这样毫无作用的汤剂，能不能挺过这几日都是问题，娘娘难道要把可能治愈福王殿下的希望赶走吗？”郑贵妃狠狠盯着我，示意侍卫停下手：“你的意思是你能救福王？”我狼狈不堪地跪在地上：“微臣等必定竭尽全力，绝不为求自保敷衍了事。”郑贵妃哼一声：“若是救不回我儿，你们全部给他陪葬。”我顺着杆子叩头应下：“微臣谨记。”然后迅速爬起身拉着赵内使往福王帘帐处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