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淅淅,疏雨潇潇,无情风雨,镜空在狱中听着冬雨不能合眼,雨雪之日即将来临。内心闷似湘江水,涓涓不断流,又如这冬夜雨,一点一声愁。风平浪静了这么多日,只见得掖庭狱这几日加多了防护,偶尔还能听到狱卒的窃窃私语,只言片语中,似乎长安郡已经兵临城下,这可真是个大喜过望的好消息。
华鲸与镜空都在床上准备入睡,忽听见甬道内,有许多人脚步走动。一回儿又听得那屋里头的枷锁铁链,一齐震动起来。原来后牢房里的众囚徒,听见此时下来提审犯人,不知是哪一案,哪一个。所以唬得个个战栗起来,把枷锁弄得叮叮铛铛,好似许多上阵兵马甲胄穿响。
提审犯人也能这么心惊胆战?镜空不免好奇这个前来提审的人是谁。很快,一个黑色的身影走到他的面前,他看清了来人的手上的镯子,心下惊骇——去阴药房几乎就是最痛苦的刑罚了。这人大半夜前来牢房,不是劫狱就是劫命。按照过往的恩恩怨怨来看,镜空猜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那个戴着兜帽的黑衣人压低嗓子看着镜空说:“如此乱世,却能好睡,看来大师的心境果然非常人所及。”
是很年轻的语调,听得出来是个姑娘,这更加坐实了镜空猜测,因此他笑道:“这不见天日的去处,不寻睡还能做什么?”
“一桩祸事临身,你还睡得着,满弓刀已经快打到城南门了。”
“人活百年,总是要死,何苦费许多周折。”镜空话音刚落,外面就雷声阵阵。他感到不妙——冬雷震震夏雨雪,冬天居然也会打雷。那雷声就如擂鼓一般,霎时间鬼哭神嚎,阴风惨惨。在这雷声之中,曲鸢从斗篷下掏出短斧,斫开牢门,这惊天动地的响声惊扰了外面的狱卒。听到这样的声响,狱卒连忙追到,连声喝住,于是曲鸢第二斧砍入狱卒的胸膛,鲜血飞出,此时恰好门口又进来了两个黑衣人。
冬霜着菊枝,夜雨打梧叶。在这个本该井井有条,色色各别的牢狱里,所有的犯人都如万蛇在坑中似的翻腾不已,华鲸也被迫惊醒,一睁开眼就被眼前肉骨血淋淋的狱卒给吓了一跳。那两个戴着兜帽的黑衣人倒是直奔镜空这里,和脸颊上也沾了几点鲜血的曲鸢面面相觑。
看着被砸开的牢门,镜空和华鲸也没有出来的意思——毕竟谁也不知道是不是踏出这个牢门,躺在地上的就是他们。左边的黑衣人惊骇地扭头看着右边的那位,借着闪电的余光,镜空看清了她的异瞳——来者正是冷时和庄兰。曲鸢显然也认出了二人,她滑了滑自己的镯子:“真是好久不见。”
“寒暄就免了,我不是很感兴趣。”冷时也拔出终乾,“你来做什么?”
“今天是冬月初六,大雪。纵使风雪大作,山无行径,我也会完成这个约定。”曲鸢把沾了血污的短斧头拿得离冷时远一些,只是看着镜空,“你不在东墙下,所以我只能过来找你。”
“真是令人感动的画面,我是不是应该唱一唱‘一股金钗半边镜,世间多少断肠人’?曲小姐,你来得可不是时候。”华鲸阴阳怪气地回应她,想要站起来挡着镜空。
但是镜空按住了华鲸的肩膀,对她摇摇头:“不可错认作张生,以跳墙赴约之风流,谩以加之于我。七年前的约了,何必再赴?”
曲鸢见打感情牌是说不通,只好转头对冷时说:“华鲸归你,但是镜空我要带走。”
“你知道他是谁吗?”冷时有些不可置信,“你根本不知道他的本名吧?你居然还想从我这抢人?”
“钟磬。”她定定地看着镜空,竟然真的说出了这个名字。冷时是断然不同意的,半夜辛苦劫狱——好吧,也算不上辛苦,不知今晚为何畅通无阻,想来是曲鸢的手笔。
“拔剑吧!我们打一架,谁打赢了归谁。”冷时实在是觉得流年不利,如此提议。
“我和她走。”在一边旁观的镜空终于开口了,“虽然我个人没有刻舟求剑的意思,但是既然曲风荷都不远万里前来,我自然愿意。”
华鲸在一边急了眼:“这可不行,兄长!你忘了她当年......”
“没关系,你也和我一起。”镜空站起身来,示意曲鸢解开他的枷锁。曲鸢从一边狱卒的身上摸出了钥匙,非常干脆利落地打开了他的锁。
“鹿女今晚和谁来的,我可以装作没看见,但是下次就不一定了。”曲鸢露出了一个医者仁心的笑容。
“镜空大师,今晚上可不能由着你的心意来了。”冷时拦在了牢房门前,“我得带他走。”
“真不知你是哪里来的底气。”曲鸢冷笑道,“长安的军队不会进来的,我们布置周密——”
不等她说完,庄兰开口:“听说了,你们给城门加固了起码三道铁锁。有时候,打仗不一定走城门。”
原来满弓刀等人驾小舟悄悄由青隐渡直掣进江左,诸城门防兵并不知情。众船由大桥登岸涌至,把江左围困。此时风雩阁各兵皆拨去各城门堵御,城内空虚,忽兵临城下,破在顷刻。淅淅沥沥的寒雨中,还能听到各军队的号角声,悠长而鸣,破晓黎明就在此刻。
“不愧是满弓刀,人运筹帷幄,出奇制胜。”曲鸢只是如此评价了一句,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着短斧头朝冷时劈过来。冷时迅速用刀背挡了一击,左手拔出劳谦想要打掉她的武器。哪知道曲鸢竟然力大无比,竟然推着冷时往后,就在此刻庄兰拔剑为她挡了一道力,曲鸢退后几步,竟然做了一个假动作再一次靠近冷时,这一击让冷时左手发麻——平日里斯文的悬壶济世的医士怎么这么大的力气?
“你先走,这里交给我。”庄兰在冷时耳边小声嘱咐,冷时和她会意地交换眼神,不再恋战,脱身而去,继续执行计划的下一步。
冲到门口的时候,满弓刀的小队已经到了场地,冷时和领头的马横戈叮嘱道:“其他人不论如何,镜空和华鲸必须留活的。”马横戈听罢便领兵一路小跑着进入牢房,不过一个弹指就消失在廊道。
冷时用衣袖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靛蓝色的袖子立马湿了一块,显得颜色格外不同。寒风瑟瑟中,听着城里的刀戈声反而感到格外地安心,她把劳谦收回刀鞘,刚才因为被曲鸢一击而发麻的左手肌肉,此时还不受控制地跳动着,一阵阵地发着麻。
她该不会在斧头上抹了毒吧?冷时不安地走到门外,靠着柳树,把自己的束袖解下来,重新佩戴好。刚刚戴好,一抬头就是穿了朱红色长衫的陆夜,我不找他他还找上门来了?冷时稳了稳心神,装作并不知道他是细作的样子:“陆园主怎么来了?”
“冷时,你知道我的身份了吧?”他自嘲地笑笑,撸起自己的右手的袖子,右手臂弯上面有一个很小的枫叶刺青。
冷时难得地动用了自己的情商:“我听说北方刺青筋以出气血,南方刮胸背手足以行气血,俱能散病。”
“我是南方人。”
“吴侬江上丹枫叶,楚客山中青桂丛,纹个枫叶挺好。”冷时想绕过他,“那我就先行告辞一步了。”
“你要去找边不惊吗?”陆夜的声音很温和,却再也无法承受更多的重量,就像他腰间金麒麟上的水珠摇摇欲坠。
“我出来走走。”
“你听听你说的话真吗?大晚上满弓刀进军江左,你出来遛弯?是准备散步到阴药房呢?还是萧山书院呢?”腰间金麒麟上的水珠还是滴下来了,就像彻底被撕破的窗户纸。
“陆夜,不要以为你和庄卿关系好,我就不敢对你动手!让开!”冷时的耐心终于用完了。
“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需要人带你去找边不惊,我可以带你去。”他终于点明来意,“我从来都不在风雩阁这边。”
城南门,丝柳裁缝铺,柳闻莺和庄卿正坐在廊下等着破晓。不少人进进出出,外面刀光血影,似乎这个裁缝铺的小院子仍然岁月静好。
“子衿院长是在担心冷按察吗?”柳闻莺摩挲着手里的水晶獬豸。
庄卿没有给她回应,目光却追寻着水坑里落下的水滴。柳闻莺倒也不气垒,自顾自地说下去:“冷按察好身手,倒也不必忧心。事到如今,我也想同子衿院长商量一件事。江左的历史还是我们自己来修正的好,我想重修鹿梦馆后,由萧山书院和玲珑楼共同出人修正历史。”
修史话语权掌握在主权者手中,庄卿意识到了什么:“你想去风雩阁而代之?”
“子衿院长放心,一切仍然按规矩来,只是风雩阁咱们得换掉。”柳闻莺观察着他的神态,口气缓和地说道,“在江左律法无法裁决的情况下,我想自己来作为正义的使者。”
今夜的江左,兵戈四起,民命颠危。不识战火三百年的江左风雩阁兵士,叠鼓一声肝胆裂,兵戈相荡射,天地一萧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