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大门都散架了,今日自然不能再将就,张庭让人找来匠户修缮房屋,顺便将破败的家具也给换了一遍。
罗子君极力阻拦,都没拦住。
张庭甚至用襻膊绑起衣袖,叫上车夫一起跟着匠户干活。
罗子君望着庭院中衣着华丽、风度翩翩的女子,这脏乱之事令无数学生鄙夷,而她明明比常人更加矜贵,却毫不嫌弃帮自己修整房屋,心中万分动容,眼眶又红了起来。
这情义谁能说比不上血浓于水?
地处京都,采买材料便宜,四人齐心协力,终于在酉时一刻将屋宅修缮完成。
好人做到底,好事要做全。张庭还让车夫帮罗子君买了份夕食、购置菜果米面,才与罗子君依依惜别。
干了一下午体力活,张庭饥饿难耐,连身衣裳都不曾换,灰头土脸就去正厅用饭。
小仪正低头无聊反复数着盘子的个数,不经意一瞥,却错愕看着眼前一幕,难以置信。
张庭快步走进来,原本早上还干净整齐的青色锦袍,如今沾了不少脏污,汗湿的发丝贴着脸颊,脸侧还有一块墨黑的灰渍。
张庭饿得手脚发软,轻微颤抖,一屁股凳子上让小仪帮忙盛饭。
他听完愣怔,回过神将自己盛满米饭的碗,推到她面前,眼中满是担忧,问道:“你去哪了?这是怎么回事?”
张庭没回,抬手扒饭,以风卷残云的速度将肚子填饱。
小仪单手托腮,静静凝视她夹菜扒饭,浓密秀气的眉头微蹙。
张庭感到腹中胀满,才放下筷子,擦拭嘴角,回他:“我有一位好友病重,今日带她去医馆诊治,顺道帮她修整屋宅。”
听闻,他的眉头不仅没有松开,反倒紧紧锁起,美眸注视张庭一举一动,“此乃贱业,小姐也是有身份的人,若想帮她修整屋宅,雇几名力妇便是,何须亲自动手?”
张庭低声轻笑,半干的发丝随着笑声颤动,罕见散发出一股不羁的魅力,让人心头一颤。
“世无贱业。若是我明日能做宰辅,那后日亦可下地做农妇。”
小仪睫羽轻颤,直直望着她出神,迷醉在她从容笃定的笑容中。
张庭投桃报李,用自己的碗给他添了一碗米饭,送到他面前,“吃吧。”
小仪思绪回笼,却没有用饭,反倒从袖口掏出汗巾,往张庭那边凑凑,抬手轻轻擦拭她脸上的灰渍。
“你这儿都脏了。”
一张白皙清隽的脸在眼前放大,浓密的睫毛颤动,鼻梁秀气挺拔,薄唇红润。
张庭发现,他眼下那颗泪痣的颜色好像更深了。
擦干净她的脸庞,收回巾子,却对上她深邃的眼,他心尖一颤,忙低下头侧身坐正。
她语气淡淡却也令人觉得温柔:“用饭吧。”
小仪听从她的指令,刚拿起筷子,转头却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
心中怅然。
......
林秀珍来报张庭:下午许攸来找她,但扑了个空,留下一张请柬。
张庭拆开请柬,上面是说后日是许姗的寿辰,特邀她去许府参加宴席。
张庭了然,让她回去休息,一人在庭院里踱步消食,思量明日准备什么贺礼。
残阳被夜色吞噬,最后一抹光亮消失,稀稀疏疏的虫鸣响起,院落升起灯笼照明。
小容备好沐浴一应物品,来唤张庭过去。
张庭朝他颔首,来到浴房。
她推门而入,合上门扉,低头扯开腰带,随意搭在架子上。
手捏着衣领,刚要褪下外袍,却见一人双手抱臂懒洋洋靠在墙上,美眸盈盈正安静注视着她。
张庭动作一顿,眼中一沉,抿直唇线。
提醒他:“这是浴房。”
这人不以为意,还对张庭的态度颇有微词。
他睨了她一眼,努努唇:“奴自然知道这是浴房。”
真是不知所谓。
张庭不介意有人在场,继续将外袍褪下,外袍厚重落在架子上,发出“啪嗒”声。
她着白净的里衣,走到浴桶前,披散头发,抬手又要解开里衣的绳子。
“等等——”
身后传来一道呼声,语气夹杂些许惊恐。
“你不许脱!”
“我可是男子,你怎能在我面前解衣?”
他绕过架子,来到张庭面前,嗔视着她。
张庭平日很注重男女分寸,可明明是这人贸然闯入女子浴房,如今还倒打一耙。
“你既然敢进女子浴房,那还怕我脱衣做什么?”
对方被她说得面上一羞,好在天色已晚,室内灯火昏暗,让人分辨不出他脸颊的绯红。
烛光映照着张庭的侧脸,温暖的光线也无法柔和她淡漠的神情,今日本就疲惫,没心思与他纠缠,不耐烦呵斥:“出去!”
他骤然被斥,身子猛然一抖,过后强烈的委屈和涩意在心底蔓延,泪意漫上眼眶,像掉豆子似的滴落下来,甚至哭出声。
啜泣声细弱,跟个小猫似的。
明明这人刚刚还贴心帮他盛饭,现在却对他冷若冰霜、颐指气使,他哽咽道:“我只是想问你......开春打算置办多少件衣裳,我好下去准备。”
说完忿忿瞪她,语气含怨:“你怎能吼我……”
张庭闭上眼睛,揉揉眉心,十分头疼。
半晌,喟叹一声,说道:“是我不对,别哭了。”
“衣裳的事,你着手看着办便好。”
小仪很懂看人脸色,见她面色不愉,纵然心中郁闷,可他顿时收声。
想掏巾子擦拭眼泪,又想起刚给张庭用过,觉得晦气,抬起衣袖抹抹泪痕,嗫嗫嚅嚅:“奴知晓了。”
言罢,规规矩矩站好,朝张庭端庄行礼,便要退出去。
张庭睁眼,低声叫住他:“回来。”
嘱咐他:“今日车夫同我一道干活,甚是劳累幸苦,从账上拨五百文给她做打赏吧。”
小仪点头说好。
张庭从前觉得他还挺聪明,今日一瞧却发现竟是个缺心眼的。
女人沐浴这种的地方都敢随意进出,真不怕被人压住强办了。
直视他通红湿润的眼睛,“日后不许再来女子浴房。”
小仪只觉又被她斥责一顿,心里难受极了,泪意涌上来,忙垂眸遮掩,低声应下匆匆退出去。
张庭扶额,门都没给她关。
她合上门,脱下衣物浸入水中,想到那人转身擦拭眼角的动作,沉沉叹出一口气,有些心烦意乱。
……
次日,小仪眼眶红肿,可怜兮兮的,他低头用饭,一句话都没跟张庭说。
张庭在一片沉寂中吃完早食,面无表情唤了郑二去书房。
她喉咙干涩,倒了杯水,却发现还是隔夜的凉水,顿觉头疼。
但她活得糙,并不挑剔,将就着喝了。
张庭坐在主位,吩咐郑二准备许姗的贺礼。
“许大人是文雅之士,我记得藏经楼有一副张大家的松鹤图,你去买下,作为寿诞的贺仪。”
她从袖中掏出两张一千两的银票,递给郑二。
郑二神色紧张,双手捧过银票,小心揣入怀中,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若有盈余......”
听到这话,郑二抬头才发现今日东家,脸上竟有几分愁色。
她听到东家问:“郑二,你可知男子都喜爱何物?”
郑二恍然大语,这是要讨美人欢心!
她虽无经验,但她好歹见过猪跑,清清嗓子:“从前同村的二愣子,送了村草一身新衣,就把人娶回家了。”
“东家,也给公子置办一身衣袍?”
又做衣裳?
算了,她拢共才这么点歪瓜裂枣,暂且凑合着过吧。
不过她说:“你回来顺道去庆衣阁问问祥玉郎君的档期。”
郑二应道:“是。”
躬身退下,但郑二刚踏出大门,就碰到再度上门拜见的许攸,和来找姐姐的罗子君。
一人面露不悦,一人脸色喜悦。
郑二脚步一顿,复而迎上前,笑容满面:“果真是贵客!”
“两位女君,还请随我进去,我家小姐正在书房呢。”
罗子君走在前面,微笑着朝郑二颔首,“有劳了,郑管家。”
态度温和有礼,可视线从始至终,都不曾落在许攸身上,仿佛对她不屑一顾。
郑二还未被任命为管家,但她嘿嘿一笑,面露喜意:“女君折煞小人了。”
许攸自认姿仪不凡,姑姑还在京中为官,常人怎么着都要礼让她,面前这名女子穿着打着补丁的棉袍并非显贵之辈,竟然敢如此轻慢她,又见郑二还与此人相谈甚欢,心头更加不愉。
一股气梗在心头,她暗想到:若不是姑姑非要她再请一次张庭,她才不来受这个气!
郑二看出许攸的不快,但并不知何故,脸上讪讪,不敢轻易开口,省得得罪小姐的友人。
终于引着两人来到书房,郑二还悄悄摸了把额头,低头一看,哟!满手是汗。
张庭在书房听到动静,浅笑着出来将她们迎进去。
“稀客稀客,快随我进去!”
她侧头,顺口吩咐郑二通知下面备茶点。
引着两人坐下,张庭跟许攸介绍罗子君。
“许姐姐,这位妹妹姓罗,名子君,属实是文曲星下凡,去岁已考取举人功名。”
许攸咋舌,她观罗子君容貌稚嫩青涩,不过十来岁,竟然都考上举人了?!
绿田县的邹月茹、李安两姐妹,才学那般出众,可二十好几,也不过是秀才。
而自己如今还只是一介白身。
一时间立即收起轻视、不愉的情绪,还笑着起身跟她见礼,“见过罗妹妹。”
罗子君听张庭将她介绍给友人,而非先将友人介绍给她,显然是不见外,把自己当做亲人,心里暖烘烘的。
张庭跟罗子君说:“子君,这是许姐姐,户部员外郎的爱侄。”
罗子君早慧,性子傲,来往孤僻,不喜结交权贵,并不在意许攸的身世,但她很给张庭面子,朝许攸见礼:“许姐姐。”
刚刚拜下去,许攸就局促扶起她,还说:“罗妹妹无需多礼无需多礼。”
罗子君顺势起身,像只乖巧懂事的小狗,守在张庭旁边。
张庭招呼两人坐下,那边小容、喜哥端了茶水来了。
许攸起初并不以为意,上回来张庭家中饮过茶水,劣质不堪。但这回抿了一口,回味过来是茶香翠,低头去看点心,模样也十分精美。
她心头一惊,仰头去看四周的陈设,典雅厚重,甚至透出一股威势,竟比姑姑的书房还要大气。
再回神,看张庭的眼神不禁流露出困惑。
罗子君上次吃过家中家中的茶点,但味道有些甜腻,没想到这回进步这般大,她不跟张庭见外,随口便问了。
张庭笑笑,说:“自是有高人指点。”
“许姐姐、子君既然喜欢,便带些回去尝尝鲜。”
“左右不过些吃食,就不要与我客套了。”说着还悄悄冲罗子君眨眨眼。
罗子君收到她的互动,欣喜点头,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形状,一张稚嫩的圆脸白里透红,很是可爱。
张庭勾唇笑笑,转头面带歉意对许攸说:“昨日有要事耽搁,与许姐姐错过,实在遗憾。”
“请柬我已收到,明日必定去为许大人贺寿。”
许攸点头称好,她正是为此事而来,见张庭态度谦逊,心中的不满也都消散了。
听到张庭的承诺,许攸的任务也算完成,但许攸有心结交罗子君,便留下多坐会。
罗子君捧着点心,亲昵地走到张庭面前,乖巧地说:“姐姐,我尝过这盘点心,味道极好,你也尝尝。”
三人面前上的点心,口味都是不同的。
张庭欣慰地看着她,顺着她意捏起一块放入口中,味道是要比自己面前的干巴糕点好上太多。
她不见外,让许攸过来也尝尝,许攸正有此意,凑过来几次抛出引子,询问罗子君的身世,对方却不接茬。
许攸觉得尴尬,还是张庭为她解围,拉着两人坐下,随口胡诌了个奇异的故事吸引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