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这么说,那就是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撇清关系。
郑家清白立户,郑毅无明面上的仇家,即便私德有受指摘之处,在旁人看来也是一些无伤大雅的过错,又领着市舶司的肥差,巴结讨好的人不少,只是不知背地里垂涎妒忌的人是否更多。
他要怎么把烫手山芋甩出去?
顾晏钊还颇有些好奇。
何殊尘读懂了他未说出口的话,隐晦地笑了笑,道:“说起来,还算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云州郑家的门楣高,家宅兴旺子孙满堂,从不养闲人,他的兄弟们虽笑未必和,没一个是好相与的,哪个都能担得起重任。”
他没了下文,但言外之意已经足够清晰,郑家的儿子哪个都能独当一面——那么掌司之位,自然哪个都可以取而代之,郑毅之死,会有人来帮忙遮掩,所以无足挂齿。
一场风波,竟牵扯了数人。
短短几日,这人从始至终只在暗中操纵,却在不经意间把所有人都盘算了进去。
顾晏钊想从他的眉眼间看出点什么少年老成的心计,或是与坊间传闻中的宁君相仿之处,但奈何长发拂面,只留玉颜,不见罗刹。
这样的人,才更难掌控,也更像平宁府背后运转的内核。
府君此次的麻烦不小。
平宁府与府衙积怨已久,但近几年彼此却保持着某种相对平衡的默契,梁木一方坍塌,另一方失衡也会很快陷入困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单凭这一件事根除平宁府,还尚且做不到。
一朝打草惊蛇,下次再找机会便难上加难,必定又如以往一样,销声匿迹一阵再死灰复燃。
加之如今百姓对平宁府的态度摇摆不定,还曾一度仰仗偏向它,嫁祸总得有一两件亦真亦假的实证,否则便是水冲流沙,轻易就能找到漏洞,到头来前功尽弃。
何殊尘说的其实没有问题,要彻底抹杀平宁府实在太难。
那些杀手的综合水准不高,甚至没有人帮他们提前做好躲避审讯的训演,以至于一进入赌楼内就打着徐家的旗号招摇过市,让顾晏钊找到了反制的机会。
黔首不惧生死,用作行凶的剁骨刀正好合适,但也因为这一点,行事非常容易留下把柄,操作不当,就是一把悬在自己头顶的夺命斧。
这其实已经自相矛盾了。
顾晏钊问道:“徐家的赌楼顶头就是你家主君,你想怎样避开徐家的牵扯?府君一旦查惩了徐家,一定会顺藤摸瓜往下继续挖,赌楼能开得安稳,除去徐家家底雄厚支持,少不了平宁府明里暗里的协助,账目、人员往来若有心查,一定能看出端倪。”
“他们不会发现账本,也没有机会发现。”何殊尘说:“你不是想知道李五跑进去的那座院子发生过什么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今晚,同样的事情会再次上演。”
……那座院子?
顾晏钊眼前闪过三间屋子里焦黑的墙壁和地板,心中一惊:“借火烧证!”
“二公子果然聪明,一点就通,不用多费口舌。”何殊尘叹了口气,指尖转了转扳指,目光沉郁,缓缓道:“十几年前那场火将安仁坊烧成了断壁残垣,数百人因此丧生,大火冲天,主人在门前当着众人的面自刎,自此那座宅子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都随火一并燃尽了,你所看到的院子,现在还留下来的不过是后院的一间伙夫配房,当年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默认已成定局的事实——那就是没有结果。”
“当年朝廷下派的官员只需要一个交代,能证明案子只能查到这里,再无任何可以继续的可能,这就够了,真相究竟是什么,并不重要,也无人在意。”他道:“不论你信不信,如今也会是这样。”
他避重就轻,省去了许多重要的细节,含糊其辞的概述,扑朔迷离的陈年旧案,但讲述的口吻却如同亲临往事的见证者,顾晏钊听出了一丝隐藏在话语背后的玄机,意有所指道:“你年纪尚轻,知道的倒详细。”
“主君讲给我听。”何殊尘回答得滴水不漏:“岁月划旧章,老一辈的人没留下什么重要的痕迹,但也不会就此被抹去了存在的事实,没有人告诉你这件事,那它就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消遣谈资,所以问了也不会有结果。”
“那你又为何告诉我这些?”
顾晏钊道:“看我困在其中四处碰壁,无知得可怜,所以发发善心?”
“无知的人不会主动来寻真相。”何殊尘的指尖一顿,随后道:“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罢了。”
顾晏钊久久不语。
锦犀光艳,晚来风急,正是夜静云浓之时。
屋子里燃着久不消散的安神香,炉烟驱离的却只是无形中的郁郁之气,实际上,谁也没放下过戒备,窗子关上的时刻,两人之间就默契地恢复了那股互不想让的氛围,只是披上了一层平和的表皮。
冷木的清淡气味被冲开,几乎要闻不见,像是被遗忘的某种错觉。
他把目光又一次落在了何殊尘身上。
何殊尘的嘴唇形状美好,说话时带起的弧度都比旁人更浅,年纪带来的青涩感也只是某一瞬间的映射,细看时,他的样貌其实相当具有攻击性,不同于顾晏钊出生北地,继承自母亲偏端方典雅的五官,他从眉到眼都更深邃一些,笑起来时,那种美更是让人难以忽视。
顾晏钊看着他,眼中带了一丝困惑,喉头滚了滚,没有任何征兆地说了一句:“你确实很特别。”
但他其实更想说的是,你很像我记忆中的一位故人。
中原人讲究相由心生,相传唇色浅淡的人,大都情绪内敛不苟言笑,何殊尘却截然相反,这人仿佛从骨子里就舍弃了一种叫做收敛的东西。
他爱笑,把一切化不开的情绪都藏在了笑容里,波澜不及眼底,只是单纯在发笑。
仿佛淡淡的嘲弄。
“平宁府在云州逾法度而行,你却对它有种三言两语难以简单描摹的感情,不全尽的恶意和藕断丝连割舍不开的阳谋。”顾晏钊道:“我倒有些看不清你了。”
何殊尘转头,也有些不解:“剑锋两面,更遑论人,二公子要看清我做什么?”
顾晏钊靠进了一步:“你要我在云州的地界为你所用,却不肯坦诚相告真实目的,我怎么相信你?”
何殊尘退开身子,道“同道不同心,也未尝不可。”
“那恐怕走不远。”
何殊尘负手望着他,眸中的笑意很凉薄,目光像是穿透他看见了另一种不同于往常的东西,他没有回应这句无关紧要的质疑,视若无睹继续道:“为利而聚,自然为利而散,再正常不过。谁在交易里动了不该有的念头,那才是真蠢,与虎谋皮的后果二公子想必比我更清楚,我不需要这样的赞叹。”
他道:“就像我说过的那样,府衙这碗水掺了太多不干净的东西进去,早晚需要添一把火烧开煮沸,而祸患就是最好的引燃物,人只有在危难时,才最真实。”
“现在只需要干柴烈火烧起来,将一切虚妄都撕开,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才能现出原型。”
“魑魅魍魉?”顾晏钊道:“你把自己放在了什么位置?审判?还是高于他们的猎手?”
“时态未明,所有的推断都是臆想而已,别急着下定论。”何殊尘不紧不慢道:“敢不敢赌一场,如果到那时你还能像今夜这样心平气和地跟我说话,那倒也算二公子是个明理的郎朗君子。”
“你想不想看这场闹剧越来越精彩?”
何殊尘再次打开了窗,这一次,那片黑沉沉的夜色在静谧而诡谲的沉默中爆发出一团明亮的火焰,紧接着就像盛满水的碗被骤然打翻,火舌摇曳出狰狞恐怖的死亡之舞,将醉阳楼的下半身吞噬在巨焰与黑烟中。
骚乱如期而至。
顾晏钊的喉结上下一动,半晌,勾起了唇。
他说:“好啊。”
……
“把头抬起来。”
跪在地上的男人哆嗦着肩膀,抬头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面前的人,又连忙低下去,嗫嚅着只说出一句话:“主君,属下……罪该万死。”
竹扇长柄抬起他的下巴,男人挂着泪痕的脸无所遁形,在那双凌厉悍美的眼睛里倒影出狼狈的形状。
那声无可奈何叹息一般的责问也终于落了下来:“鱼焱,你还记得当年是怎么对着我发誓的吗?”
鱼焱悔恨万分,闭上眼不敢看他脸,用力点了点头:“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那年他才刚满十岁,受尽折磨的身体随湍急河水被冲到了下游石滩,眼看就要命丧于此,是主君拖着他在石滩地里走了一夜,才在天亮前找到一户人家为他疗伤,热汤暖被地彻夜照顾,从阎罗殿里抢回了他这一条命。
他这辈子最难熬最生不如死的时候,都记得那个夜晚,记得那碗汤,记得七岁的孩子那双鲜血淋漓拖着他不肯放开的手。
鱼焱哭道:“鱼焱……此生誓从主君一人,死生徒令驱策……”
“可是鱼焱,你险些亲手杀了我。”
鱼焱痛苦地颤抖起来,濒临崩溃嘶吼出声。
“你回同译司的那段时间里,我的行踪接连被泄露,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多,我难以抵挡,只好先把你找出来。”
何殊尘笑了笑,疲惫地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几乎是我最信任的人,我原以为你会收手,可你今夜还是继续做了,如果我没有临时转变计划来这里,那今夜醉阳楼的火海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我自问不是什么仁义的主君,可对你多少不曾亏待,到底为什么?是谁,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卖我?”
何殊尘把手中的扇子展开,点在鼻尖闻了闻,隔着那层薄薄的扇页,他轻轻道:“鱼焱,你了解我,我从不会轻易动手,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选择的权利在你。”
楼下的表演如火如荼进行,少年还未长成的嗓音被迫沦为痛苦唯一的出口,惨叫不绝于耳,那些破碎支离,裹在肮脏布巾下的血腥记忆给了鱼焱一记重创,他仿佛又回到了伤痕累累的过去,回到了每个蜷缩在角落的日夜,绝望又疯狂地期盼死亡的来临。
室内明亮而温暖,只有他看不见光在哪里。
鱼焱用手捂住了脸,皲裂的手指遍布伤痕,他哭得无声而悲痛:“我没法选,主君,我没法选,她知道我的过去,我真的怕了,我不想再回到那里……我宁肯死,也不想再经历一遍……”
他知道今夜在劫难逃,也怕主君会把他扔回那座人间炼狱,泣不成声道:“主君待我恩重如山,鱼焱做出了背主求荣的丑事,活该受千刀万剐,只是主君,我说不出口,我不能说,为了您,我也开不了口。”
何殊尘静静地看着他,良久,为他抹去了泪珠。
“那好。”他温声道:“十二年前,我救你于长信河畔,十二年后,你便回到那里去,这些年主仆一场,也算仁至义尽,往后恩情一笔勾销,你也不必再奉我为主。”
鱼焱的泪渗出掌心,打湿了何殊尘的指尖,他不可置信地抬头:“主君……你说什么……”
“既然是为了我。”何殊尘背过身,不再看他:“那就走吧,别让我在云州看到你。”
鱼焱的声音戛然而止,从那淡漠的语气里,像平常无数次读懂命令那样,听懂了主君的意思。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把胸腔里的情绪都挤压出去,然后抖落身上的绳索,退至门边,拉开门转过身,张开了双臂。
那一瞬间,仅仅是一瞬间,扇尖乘风,随主人挥袖的动作,一枚薄刃从迅速开合的竹骨中飞出,十步之外穿透鱼焱的后心,连血都未流出多少,顷刻间男人就没了呼吸。
他神态平静,额头抵着门边慢慢跪下来,含眉垂首,像极了十岁那年第一次跪在何殊尘面前用那道稚气未褪的童声说鱼焱永远不会背叛主君,弯腰跪在了何殊尘的身后,再也没能起来。
何殊尘收起扇子,背对着他,低哑着嗓音喃喃自语道:“我改变主意了,阿焱。”
“你骗了我那么多次,也该我食言一次。”
他慢慢撑住台阶坐下来,步履蹒跚若垂垂老矣,左臂的伤口撕裂,痛很快席卷而来,何殊尘看着左手怎么也擦不完的血,第一次感觉力不从心。
“十二年的恩情有尽头,可我的一臂之仇,又该谁来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