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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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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止说过,这地方选址有些意思,颇涉禁忌,但却无人敢提及究竟是何种原因让它荒芜废弃还被保留了下来。

单独拎出来确实平平无奇。

然而把它放在云州七十二坊里,星罗棋布的格局中,北临醉阳楼,西近府衙、戎市,南有镇西将军霍北乔的旧邸,安仁坊绝对是放眼整个云州都安全的位置,这座院落在坊南的外墙开了门,直通华垣街,按理来说并不合规矩,但实际若无百姓反映,官府不会主动去纠察这样的细枝末节。

那夜看得不甚仔细,今日再看,顾晏钊才注意到,除去此处院落里的屋顶,四周点灯的屋顶瓦片都是光泽新亮,整齐无缺。

印象中安仁坊去年六月才依照规制翻修过一次,连马厩的顶都换了新椽,很明显,是有人刻意避开了它。

这么一看,简直哪里都有问题。

他扔了手里的树枝。

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扫在眼前有丝丝缕缕的痒意。

顾晏钊眨眨眼睛,悻悻地想,总不至于是什么乱党逆贼的旧居,留着用来警醒百姓,他往屋门前走了两步,又停住脚。

路边的一根长枝伸出来的部分勾住了他的衣袍下摆,顾晏钊试着抬腿,没甩掉那死死缠住的东西,他只好蹲下来动手去解。

那是一株很常见的鬼钗草,缠住布料就极其难弄下来,顾晏钊捏碎了它才保住了身上九成新的料子,正要起身,他的目光忽然被一块带着暗色血迹的布条吸引。

灰色葛布,两指长,窄边。

是李五。

他那日逃跑经过这条路时,被这株长偏的鬼钗草勾住了衣服,只不过没有自己的耐心慢慢去解,选择直接暴力撕裂了袍子。

既然有人趟过了水,再走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顾晏钊挑了挑眉,起身径直走向了身后的老房子。

……

屋顶蛛网遍布,一股难言的霉味在鼻尖逃窜。大火的燎痕在地上留下了永不磨灭的颜色。

两间柴房,一间卧房。观音像下的暗格里藏着一串钥匙,顾晏钊在这间堆满了竹篾纸灯笼、还像有人居住过的老屋里转了几圈,又在炕桌底下找到一个只容一人勉强通过的洞门。

小门藏在几层被褥下,已经破损了,顾晏钊掀开发霉的被褥,木头边缘带着新鲜的血手印,透过木板缝隙只能瞧见底下零星几点幽幽的绿光。

他犹豫了一下,像是为了确定什么事,转身去看暗格里的钥匙。

干干净净,摆放整齐。

对方像是笃定他会来。

顾晏钊捏紧了钥匙,拔出藏在袖底的昆吾,撑着洞门边沿溜下洞道。

下面是人为挖掘的溶洞,地面积水,高度有限,依成年男子的身量只能低着头通过,顾晏钊半跪下来,才不会碰到头顶。

洞壁抹得平滑,深处嵌着几枚荧石,绿光正是这东西在作祟,借着它,能勉强照亮眼前两处分岔的洞口。

一左一右,两条通道都是深不见底,黑得像能吞噬夜色。

留了钥匙的人既然已经算到了他会来,走哪一条都是殊途同归,他没有选择。

他像在无形中顺应着某种牵引,一步一步,有意无意地踏进早已布设好的罗网,等待他按照布局者的意愿,走到预设好的位置。

顾晏钊觉得很有意思。

敢算计他的人,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

他矮着身子,往左侧的洞口爬去。

……

连投三箭,箭箭虚发。

矢尾摇摇晃晃跌进铜壶秀美的细颈,瓶腹镌刻赋文,庞而不浮,在数道热切目光中巍然不动。

“四郎,是不是喝多了酒,拿不稳箭啊。”

“这么多美人看着,你怎么不拿出点本领来?三回只有一胜,今后谁还接你的游帖?是不是啊各位。”

“就是就是。”

“我不行了,还得叫行家来,你们几位看我的笑话,怎么不自己上场来试试?”

手中还剩一支箭的青衣男人笑着附和周围人的笑闹声,将箭递给身边的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连声叫着“自罚三杯”回到了自己的席位。

白衣黑冠的男子站起来掂了掂手中的箭,微微一笑,手起箭动,箭矢脱手飞向铜壶。

众人屏气凝息,目光紧紧追随那支箭,五尺之外,竹矢一投即中,稳稳落入壶中。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喝彩,司射向席间卷袖站立的白衣男子作揖一礼,高声道:“三马而胜!头彩!”

“好!”

“恭喜啊郑兄。”

畅春庭楼内彩绸飞扬,鼓点随胡璇轻踏的节奏急转,雄乐激昂破阵。舞女腰带流珠,脚踝一双银环叮铃脆响,每一步婀娜舞姿都带动环上银铃,妙音不停,羽衣蹁跹,勾得人心醉不知何处。

舞台围栏外一圈坐席,供恩客观赏取乐,佳肴陈列面前,侍从膝行几步退下,长案后跪坐着的白面青衣公子一手撩起袖子,倒尽了双鱼金丝壶中的酒,盛满一杯,敬给邻位刚刚坐下的男子。

“三百两都换不来一次同游的乔家女就归你啦,兄长的投壶技艺又精进不少,去年在秋宴上我还道是谁临时教你的巧技,原来是真功夫,兄弟我真是心服口服。”

来敬酒的不止一人,郑榭应付酬谢完,转过头举杯与他共饮:“乔氏的容貌算是绝佳,可还是不及长信佛莲女,退而求其次罢了。”

符远把眉一拧:“这么说来你不要她?那给我好不好?”

“不给。”

郑榭想也不想便拒绝,惹得符远一阵大笑:“我看兄长也是性情中人,家中有河东狮,自然舍不得外面的美娇娘,你我偷闲出来,哨壶枉矢相以为乐,不比在家中听训新鲜?”

“珍珠红泪犹带怜,美人挂像尽开颜。”郑榭低头道:“自古成事者才有美人相配,若是一事无成,哪还有什么体面求芳心一顾。”

“说得对极了。”符远笑够了,浅酌一口,也道:“筹谋许多时日,总算了结你一桩心事,今日过后,令尊可没有借口再让粮庄的管权旁落他人,假以时日你做了郑家家主,可不要忘记与兄弟我的微薄交情,有酒肉一同消遣。”

郑榭袖袍下的手一指他身上的青色锦袍,佯作不忿:“雀涧青是给宫里进贡用的好料子,你的身家富贵都泼天了,还要跟兄长我哭不平?符大人最疼爱的就是你,我紧着你还来不及,怎么敢怠慢你。”

“兄长抬爱。”

郑榭夹起一块酥肉,咬了一口细品滋味,随后道:“这菜是你叫人送来的?是醉阳楼的手艺吧,味道不错,你也尝尝。”

“我这衣服自然是有说法的,投其所好嘛。”符远神秘一笑:“你家老二这一回死得实在是妙,怎么就偏巧今日闯进了刺客,还精准无误地一箭正中他眉心。要不是我这三日都与你待在一起,都要怀疑是不是你雇了杀手除掉他。望京川那种地方与平宁府干系太多,七月底的禁令刚颁下来,身上有官职的不论品阶大小,谁进去不是惹一身骚,他怎么敢在这个当口去赌,真是自己送上门找死。”

“他向来自在由性,我嫡母死后家里谁能管得了他?”郑榭脸上没什么表情,道:“蠢笨到这个份上,还能任市舶司的掌司,实在是云州百姓之大不幸。”

“以后就都是你的掌中之物了。”符远放下筷子咂咂嘴,嫌碟中炙鹿肉质太松,张口吐在身旁贴身小厮的掌心,被伺候着漱了口,才接着道:“听说下午武侯把醉阳楼封了半日,看样子是要细查,你接下来怎么打算的?”

郑榭停了嘴,却反问道:“说起来,刘家的那个你要怎么处理?”

“哪个刘家的?”

云州姓刘的人家多了去,符远没想起来他说的是哪一个,懒洋洋道:“城隍东刘家还是枢柳巷的刘家?”

“刘敏。”郑榭言简意赅,想尽快搞清楚符远有没有干什么多余的事:“你把他带到望京川都见了谁?”

“原来是那个软舌根的孙子。”符远哼哼道:“没见什么人,再说怎么能叫我带他去?是他醉了非要跟我一同去见世面,兄长这话不能乱说,追究起来可是要连累我的。”

“你怕什么,他没出什么事。楼中许多人都见他被他家老太爷带回了府,武侯在跟着,最多是嚼舌的言语多一些,都不是什么问题。我只是担心他见到什么不该看见的人。”郑榭道:“你和冯二这事办得不太利落,刘敏自小在家中娇惯不谙世情,虽是个不聪明的,但还有刘老太爷在他身后坐镇。既然要从他手中夺财,就不能给人留下破绽。”

“兄长以为我没想到吗?望京川的打手和鉴师都是一等一的厉害,欠债不还还以假充真绝计没法活着出望京川的门,我找人试过才诱他入的局。”符远烦躁地撂下筷子:“谁知道那些贱仆都是怎么想的,竟然拖到府衙的武侯赶去救人还让他活着,油水拿了不少,办事半分都不牢靠,要是我家的奴仆,非打死不可。”

符家小厮畏惧地缩起了肩膀。

“你起什么反应?去,给我再取壶酒。”符远骂完,支开自家小厮,脸色缓和了一些,又道:“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刘敏没死,算他命大,也翻不出什么浪。”

“他若在府君面前指认你,又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符远道:“口空无凭指认录事参军之子,谁会信?谁敢查?府君要找赌楼取证还是听刘敏一面之词?难不成还要让我当堂跟刘家的下人对峙?那不是往我爹脸上抽!赌楼是刘敏亲自上桌,筹码也是他亲自押进去的,没人强迫他,今日的下场是他咎由自取,姓刘的敢满城宣扬他的孙子是赌徒吗?他把面子挂在裤腰上,恨不能让人都知道,有几个胆子敢与符家对抗。”

郑榭点点头:“也好,只是你父亲那里不好过关,伯父问起,你回家还得小心应对。”

“放心吧。”

场上的投壶又起一轮,头彩换成了一只象牙彩雕,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符远看得高兴,随手搂过一旁侍奉的婢女胡乱揉了一把,高声叫着:“秦六郎,‘蛇入燕巢’的玩法你也能失手,真是丢脸!”

秦六郎满头大汗,嚷嚷道:“你是报我刚才的一笑之仇啊,且等着,下一箭必不会空。”

“好啊,若中了,我把新得的宝驹借给你试骑三日。”

秦六郎一听,势在必得:“拿箭来。”

喧杂闹声响成一片,符远只顾着与场上的人起哄,玩得忘乎所以,郑榭又吃了两口,心中攒压的烦闷无处宣泄,正欲离席先退,畅春庭管事走到他身旁,低声道:“公子,您的彩头已经送到了,还请公子随我移步楼上。”

郑榭微微一愣:“稍候。”

他叫符远:“我还有事,不陪你坐席了。”

符远回过头,视线触及管事,一眼就看破了他要去干什么,笑得不怀好意:“好啊,郑兄有艳福,做兄弟的只有羡慕的份,你可别流连忘返误了回家,晚归有嫂嫂的念叨。”

“还是你这样不成家的松快,来去自由无拘束。”郑榭站起身,整理了一遍衣襟:“先告辞了。”

“半个时辰后有吊脚训狮看,你不留一会?听说这一批都是从豫州齐州新买来的,盘靓条顺,养眼的很。”符远眼珠往别处看,头也不回地问他:“对了,明日我在秋山有一场诗会,帖子已经送到了你府上,郑兄还有机会来赴宴吗?”

“不看了——你要办诗会?”活人挨打的场面没什么好看的,但他后半句明显让人意外,郑榭眼中的讶异没掩盖住,被符远收入眼中,他乐道:“怎么,我办诗会有何不妥?”

“不是不妥,愚兄只是奇怪,你志不在诗赋,对乐曲还算有所成,为何要……”

“我的好哥哥,你还真是了解我。”符远乐不可支:“的确不是什么正会,我那是为留琴师一日才搞出来的破会,前几日,就是你出城巡庄子的那次,我在醉阳楼寻到一个妙人儿,你不知道,云州城里的美人没一个像他那样的,光是一个背影就让人血脉偾张,我是真喜欢他。”

郑榭听着这话不太对劲,下意识就问:“男人?”

符远得意道:“男人。”

这是个男女通吃荤腥不忌的主,八成是又耍先借诗会把人留下,再找一处庄子关起来强要的把戏,郑榭不好置喙,略一思索,皱眉道:“我恐怕来不了了,二哥新丧,我还要帮忙操持后事,实在脱不开身。”

符远一想也是,不为难他,道:“既然如此,就不勉强了。”

“时辰不早了,带路吧。”郑榭一抬手,示意管事。

管事见得多了,对这二人的对话全无波澜,笑容可掬道:“公子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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