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顺着笔直的高速公路向前行驶。室内在若拉的强烈要求下禁止吸烟,于是她开了点窗户缝,让下午两点最滚烫的阳光随着热浪灌进车内。墨镜反射着蓝绿色的好看颜色,下面的眼睛平和地看着前方的地平线。她的嘴唇松弛地抿着一根未点燃的雪茄,金色的发丝胡乱地从衬衫的领口里冒出来,活像是桀骜不驯的非洲草原干季的植物。
因着此次行程的保密性,若拉并没有选择一切与政府机关有接触的行程方式,比如更加舒适的火车或是飞机,而是选择开着自己的越野车一路向东横跨几千公里。
他们选择凌晨出发,男人们缩在后座,副驾驶的乐器们贴心地扣上了安全带,太阳在他们的左前方透出一层层金色的霞光,郊区的路边偶尔有奇怪的中型动物的尸体。
像若拉这般凌晨赶路的车辆并不多,于是她踩着油门顺着右边的超车道一直加速,将监控摄像头与减速带远远甩在后面,上下的颠簸让史蒂芬难受地捂着胃蜷缩起来,而达夫脸色和纸一样苍白──他前一晚喝了太多酒,此刻胃里火烧火燎。
但面对窗外那些勉强看清轮廓的野生动物的尸体,他实在没那个勇气喊若拉停车一吐方休。
更何况,达夫和枪花其他几个完全没素质没文化的小屌丝不一样,他心里十分清楚他们此次离开洛杉矶不算体面──比尔·桑德斯突然暴毙,作为生前和他走得很近的Slash、伊兹还有史蒂芬的妻子曼迪,按理来说他们都要接受警方的调查和监管。
但他们几个按捺不住性子的小混混显然没有那个自觉,不趁早离开加州只会给当局抓到把柄,也许还会影响枪花乐队的对外形象。
他们并不像传统的英伦乐队那般用西装、钢琴和深沉温和的眼神包装自己的进攻性,恰恰相反,枪花对外表现出十足的攻击性和危险性。
电视台曾直言:“他们是一群彻头彻尾的小混混……他们会吓坏歌迷和观众的。”
出于心照不宣的原因,三人坐在硬邦邦的后座,脸上是因为气温升高而滑腻腻流下的白汗,在光线的反射下像是金鱼的鳞片。达夫的手指在口袋里摩挲着缓解心底的那种宛若干旱的焦渴,喉结上下滚动,偏偏这里并没有给他缓解不适和晕眩的酒精。
后备箱被他们的音箱和拆散的鼓填满,史蒂芬手上还抱了一个小的面鼓。为了让这辆不大的车子能够塞满所有的乐器,他们甚至连行李都没有带,而他们每一个人对此都没有怨言。
虽然这样说很理想主义,但你绝不能否认他们的热情。他们在混乱的、把一切都称之为毫无意义的世界里幸运地找到自己的灵魂伴侣,并因为这种世间罕见的音乐共鸣而走到一起,宛若水到渠成般从指尖跃动出一切打动人心且极富力量的旋律。
若拉的眼睛微微往后视镜上瞥了一眼,观察着他们的表情,Slash微微张开嘴巴,眼睛安静地闭着,脸颊贴在史蒂芬胸前的面鼓上,留下一道深红色的印褶。
谢天谢地,他不打呼噜,否则若拉非得把他丢下车子不可。
她眼底划过一丝极为轻快的笑意,宛若雪白的大鸟收起翅膀低低掠过湖面时产生的明快的剪影。
这般松弛和愉悦中,她手指轻轻扭动旋钮,压低了欢快的布鲁斯摇滚乐的音量。
她再次目视前方,越野车带着这群桀骜不驯的年轻人们在干燥的郊区公路里行驶,几十公里下来荒无人烟,除了浅黄色的板结的土地和稀疏的干枯的杂草之外,什么也没有。
从太阳升起到太阳再次落下,他们路过服务区加了一次油后就再也没有遇到,天色渐晚,若拉只好靠边停车,让喘着气的越野车休息一下。
他们都醒着,僵硬的四肢缓慢地伸展开来恢复知觉,双脚踩在铺着一层灰黄色沙土的沥青公路上,像是从猿到人一般刚刚学会直立行走似地在越野车旁边转悠。
若拉就靠在前车门旁,她的胳膊撑着打开的车窗,墨镜挂在头上,那双微微上扬的眼睛深邃而旷远,澄澈的蓝色仿佛和天边蓝紫色的夕阳融为一体。她咖色的工装风衣口袋里插着一朵低着头的玫瑰花,手指间夹着一根雪茄,她有些累了,低头,捂着嘴,抽了一口。
驾驶座底下放了一箱基础的食物,若拉掀开椅子,拿了几块压缩饼干:“吃点吧,也许明天我们就能去服务区了。”
达夫的水袋里空空荡荡,他重新用若拉给的矿泉水灌满后和女人体面地碰了一下杯,后者夹着烟的手背懒懒地一碰。
“路程还有多久?”达夫问。
“快的话……三天?”
若拉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她低下头,又抽了一口烟,享受着烟草带给她的快乐。也正因为这点快乐和迷幻,她掀起眼皮,观察面前这个男人的表情,挑了一下眉头。
“怎么?需要我给你一点面对枯燥的公路生活的勇气吗?”
达夫也笑,不是史蒂芬式露出牙齿的开怀大笑,不是伊兹式的嘴角微微一弯,而是一种介于浮夸和冰冷之间的笑容。
他很懂如何拉近和陌生人的距离,也很懂讨一个身份神秘却对他有用的女人的欢心。达夫·麦卡甘是聪明人,而聪明人的好处就是相处起来不费事儿。若拉慷慨地将自己独处发呆的时间分给达夫,倾听他那些别有深意的话语,并思考是否给他点甜头尝尝。
“当然不……我的意思是,我们有过坐长途汽车的经历。”
那是枪花乐队在洛杉矶初成立的时候,当时的鼓手还是一个叫罗伯·加德纳的男人。经历过三次触及灵魂般默契合拍的排练后,大家一致认为是时候出去露露面了。
“不如来一场从萨克拉门托一直延伸到家乡西雅图的小型巡回演出。”达夫说。
这主意实在有点天方夜谭。
但对于当时的他们,一群在组乐队这件事上屡屡碰壁的小屌丝,有朝一日突然找到最后一块拼图,如获至宝,整支乐队达成一种宛若一体的和谐的美感。这种令人兴奋到战栗的感觉比一切违禁品都要让人飘飘欲仙。
这是沉湎于低级欲望与满足于高级情感追求的区别,是脸上打满钉子、胳膊上涂满文身的小混混与他们这样疯狂至极的理想主义者的的本质区别。
当时的他们年轻、有着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和冲劲,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向世界展示自己野性难驯却生机勃勃的灵魂了──简单规划行程后,几人迫不及待地收拾行李,打算这几天就出发。
这般狂热将罗伯吓坏了──与其他几人不同,他并不像他们一般是那种可以为了摇滚燃烧灵魂的疯狂人物。他更像是一个传统的音乐人,也正因为这层传统,他的退出很是平和。
“我根本无法想象,居然有人在经历那三次排练后拒绝以无名小辈的名义沿着西海岸来一场只带上衣服和设备的巡演。”
达夫眼里全是怀念,他看着若拉的眼睛,里面的光芒是那么明亮,那么耀眼,以至于连带着他眼睛里若拉的影子也变得闪耀起来,显得格外动人。
“借个火。”他摸出烟盒,抽出一根香烟,若拉配合地将打火机给他点火。
天色渐渐暗下去,伴随着绚烂的蓝紫色的光线,颤抖的火焰在晚风里摇晃。在旷野的傍晚,它是唯一的光源。
香烟点燃,他抽了一口,尼古丁给回忆蒙上一次电影似的滤镜,连那点点灰黑色的噪点都显得格外富有历史的厚重气息。
那是属于他们的开拓史。
“没了鼓手,但我们的热情不会允许我们就此放弃。Slash联系到了他认识的唯一一个有可能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摇滚巡演的人。”
他的眼神从若拉的脸上移动向不远处的荒地上。就好像长镜头的转换,若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史蒂芬·阿德勒和Slash两人肩搭着肩,一起对着一块嶙峋的石头发起进攻。说是进攻,实际上就是两个吃饱了撑着的精力旺盛的男人你一脚我一脚地踢着那块大石头。
“哈……确实,我可以想象到。”若拉微笑。
达夫接着说:“后来我们就一路坐着车出发了。当然,因为我们没钱,没钱总是做事情不顺利的。但好在我们几个能吃苦,车抛锚后推车或是站在马路中间拦顺风车都是常有的事儿。最后是两个摇滚狂热女孩接待了我们,她们的小车带着我们一路颠簸,总算到了巡演的第一站。后面的故事你应该都知道了。”
若拉了然点头,恰巧雪茄燃尽,烫了一下她的手指,灼烧的触觉似乎也点燃了她内心属于摇滚的灵魂,她突然双手成喇叭状,对着那片模糊漆黑的旷野喊。
“回来──Slash──史蒂芬──”
达夫也向旷野望去,天色已晚,周围的光线暗淡下去,他轻微的夜盲症并不足以支撑他在昏暗中辨认出人影与黑暗的区别。
若拉也一样,作为异能技能点在近战的异能者,她的夜视能力并不像那些以敏捷和速度著称的侦察者那般强悍。
声音回荡着震动着涟漪一般的波纹,不久,一团模糊的、连在一起的影子慢慢从黑暗的墨水中渗透出来。
是Slash和史蒂芬。
若拉一瞬间脑海中有一种被闪电划过般的震撼感,耀眼的光线在一瞬间将黑暗变成白昼,只一瞬又再次陷入黑暗。
但那一瞬间的明亮也足够了,也足够若拉看清一群隐藏在怪物凶恶皮囊下金黄的灵魂。
在旷野的夜晚,谁能唤一群怪物回家?
只有知道他们名字的人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