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遗

有蛇一首两身，名曰肥遗，见则其国大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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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

豫朝。

豫南之地，正值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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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淅沥沥的小雨一下，便是不停不歇的好几天。赵凌霜在马车待得无聊，索性挑开帘子往外望去。

只见雨雾朦胧之间，山脉一起一伏之间，好如绿龙俯身于地，弓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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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凌霜无心赏景，她从衣袖里再次拿出一块玉佩打量。——月牙形的玉佩，散发着莹润的光芒，是一块不可多得的好玉。

窗外是盎然生机的绿色，而她的脑海里却翻涌起可怖的血色。

披着白袍的人站在赵氏的堂前，滔天的火光映衬着脸上鬼魅的面具，她双手被折，常用的配剑也因过度使用清霜剑法而被碎成百片。

那人持剑架在她的脖颈，明明可以一剑杀了她，却没有那样做。随意丢下玉佩，柔声重复一句话：“赵大小姐，我在流浪城等你。”

赵凌霜仰起头，血污积在她眼上干成块状，狼狈又可笑，可她面无表情：“若是我不去呢？”

那人蹲了下来了，恐怖鬼魅的面具里一双眼眸愉悦地笑弯了，声音雌雄难辨：“那你就永远杀不了我。你连我都杀不了，更何况什么太平？”

声音悠悠的，消散在炽热的烈风里，像呢喃、像低语，更像诅咒——

“赵大小姐，我在流浪城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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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袭来，大陆崛起，战火难免，有些地方趁势独立出去，而这流浪城就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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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城、流浪城。

赵凌霜阖眼，无数次地念着这个名字。从心脏里到血管，蔓延开一种诡异的情绪。

她睁开眼，恰好一股微风吹进来，吹散她眉心里若隐若现的愁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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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周山，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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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行山出发，赵凌霜要去流浪城，要么走豫南，要么走即墨。

即墨离流浪城更近，路途也不坎坷，然而即墨是武盟据点。犹如丧家之犬的她，即便去了武盟，即便她的遭遇与诉求全盘托出，武盟之人也不过全当笑话。

她何必自讨没趣。

所以赵凌霜只好舍近求远，从豫南去。

从行山到豫南，还得再翻一座小山，不周山。

在天际泛起鱼肚白的时候，终于到了山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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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雾渐退，雨水停歇，马车停下，这趟颠簸的路程画上半个句号。

车夫是一个面相和善之人，瞧赵凌霜形单影只，不由多叮嘱几句：“姑娘，这再往前就是不周山了。下山以后，要进一个繁荣的小镇子，过镇以后才能去流浪城。”

赵凌霜听此，收好包袱就干脆利落地下了马车。

临行前，车夫回头又看了看她，含笑地再嘱咐了一句：“姑娘，要小心自己的剑和别人的弓啊。”

说罢，赵凌霜连声感谢，而车夫点点头，转向离开。

那马车遥遥远去，不过片刻，便消失在群山苍翠之间。

车夫一走，赵凌霜马不停蹄地上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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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周山。

不周山，郁郁葱葱，一片苍翠，从山林之中有云雾乘风缭绕而起，微风拂过之际，能听见此起彼伏响起的一阵鸟鸣。

赵凌霜架起轻功，穿梭于绿林之中，赶在日落之前下了山。下山之后，在她面前的只有一块看起来年份不久的大石头随意地插在土里。

上面的字也疯疯癫癫，极难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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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凌霜看了半天，才认出来是“肥遗镇”三个字。抬脚入镇，发现这个镇子和她的想象大为不同，越深入越冷清。

路上很冷清，街上偶尔有几个女人路过，用着很长的黑布蒙面，匆匆走过，赵凌霜试着喊她们，她们也只是闷头走路，毫不搭理。开得最多的店铺是纸宝店。进去也是没有人在的，只有柜台前一个衣着精致的纸人顶着一张白纸在柜台乖巧地坐着，十分诡异。

赵凌霜连忙退了出来。

再往前，总算看见了一家小小的客栈，插着一根白色的酒旗，有些陈旧，上面写着“停也不留”。

推门进去，就有一个瘦头瘦脑的人飞快地蹿了上来，嘻嘻笑笑：“客官。您要点啥？打尖还是住店？”

赵凌霜四处看了一下，店面虽小，摆着三张桌子，收拾得非常干净，桌子也擦得亮堂堂的。

在稻草和泥糊的墙面上，挂着几张打理得很漂亮，裁剪得很完整的兽皮。

赵凌霜走了进去，道：“住店。掌柜的，顺便请问你们这里有什么好酒好菜吗？”

“哎呀，客官不必这样客气。”自称“二李”的人说道，“客官想要吃点啥？”

赵凌霜说：“随便来点酒酿清蒸鸭子 、酱牛肉、鱼香肉丝、再来点火腿鲜笋汤，甜点什么的就来个冰糖百合马蹄羹 。”

二李哎哟一声，道：“客人是从哪里来的？这些菜，听着耳生的很，我们这种小店可都没有啊。”

赵凌霜：“噢，我是要去梓城投奔亲戚来的。”

二李一听是投奔亲戚的，嘿嘿笑了两声：“最近是什么地方遭难吗？这一两天都是去豫南投奔亲戚的。”

赵凌霜含糊过去：“是啊......掌柜的，所以这里离梓城还远吗？”

二李思索了一会儿：“远？也不算很远吧。赶马还需一天，徒步的话我也说不清楚咯。不过这里离流浪城倒是很近了。客官还有别的菜吗？你刚刚说的那些小店真的没有啊。”

二李露出一个苦笑的表情。

赵凌霜继续道：“这些菜都没有，那红烧鱼有吗？”

二李摇摇头：“没有。”

赵凌霜：“土豆、豆腐什么的有吗？”

二李接着摇摇头：“都没有。”

赵凌霜只好道：“那有什么就上什么吧。”

二李哎了一声，不到一会儿功夫，就把菜给了端上来——

一碟清水里面浮着几颗小米、还有一碗滴点油的青菜汤，里面漂浮着几片薄薄的半黄不青的菜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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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官，来了。”二李放到桌上，做了个手势，“您请。”

说完，他又到柜台前，拨弄着算盘珠子，珠子的碰撞声在小店里尤为清晰。

赵凌霜看着这些饭菜，也不知道能不能叫做饭菜，脸上明显难受起来。

她客客气气再次询问道：“掌柜的，你们这里只有这样的菜吗？”

二李拨弄算盘的手停下，叹口气道：“姑娘，我们这也没有办法啊。已经遭了三年大旱咯，哪里还有什么粮食呢？也就像梓城富庶之地，还有些粮食吧。像我们这种边缘城镇，皇帝不理官不管的，只能省吃俭用求肥遗神保佑了。”

赵凌霜边听边喝了一口米汤，思考着，肥遗神？

那是什么神啊？

米汤太馊，她忍不住一口呛出来，疑惑：“诶，今年这里不是下了大雨吗？怎么还会大旱？”

二李笑了笑，没有搭话。

赵凌霜又提了另一个问：“掌柜的，你说最近投奔亲戚的很多，那你们这里是还有其他人住着吗？”

二李思考了一会儿，道：“今天上午真的还有一个人来，现在也住着呢。”忍不住多说几句，“瞧着倒是眉清目秀的，不知道为什么脸上生了一块很大的红肉疙瘩，看着实在可怖。多可惜啊。哎。”

他说完，目光瞅到赵凌霜到脸上，停留一会儿又默默移开了，脸上只有一个尴尬的笑。

赵凌霜只得笑笑。

这一路上，她唯恐遇上熟人，于是用白栀子做药敷脸，脸上留着大片的淤黄之色，看着确实惨不忍睹。

她想起刚刚街上所闻，有些纳闷和稀奇：“掌柜的，你们这里的风俗很奇怪啊。路上的人都用黑布蒙脸，不搭理人，也没开什么店，除了一些纸宝店。”

二李摇了摇头，道：“姑娘，你是外地来的，自然是不知道的。闹旱灾就容易疫病流行，这些年因为疫病死了好多人，所以人和人之间早就不接触了，也只能做点死人生意咯。我们这种饭店生意，也是勉强开着。”

赵凌霜惊讶道：“没有官府管吗？”

二李苦不堪言道：“管。当然管！不过管什么？收更重的税罢了！上面的人只要有钱就好，根本不顾我们这样的人的死活的！”

二李言及，重重叹口气，脸上积蓄着沉默的伤感。

正说着，忽然门再开了。一个方士模样的人挪着脚慢慢走到柜台之前，似乎见到店里有客人，眼睛下挑，淡淡地瞅了一眼赵凌霜。什么也没看出来，他蹙眉朝柜台看过去。

二李缩着手快步过来，有些讨好道：“林方士。”

林方士颇为高傲地嗯了一声，随后手指一指，无甚表情，吐了一个字：“谁？”

二李探头看了一眼：“哦哦、客人客人。”

“一？”

二李比了个手势，三，但很快又折成了二：“两个、店里就两个。”

林方士点点头，收回视线，低声说了一句：“今晚。”说罢，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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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凌霜稀罕道：“谁啊？”

二李摸了摸头：“噢……”顺着赵凌霜的视线看过去，正是挪脚离开的林方士，“噢，你说林方士啊，他是我们这里的大恩人。熬药治病、作符讲书救了不少人呢。”二李的语气里有些得意。

赵凌霜瞧着那道背影，总觉得一些奇怪，但看着二李如此自豪的脸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很快，二李拿了钥匙给她，她上楼回房。

回房正上楼梯的时候，本该紧闭的门开了。

从里面慢悠悠地踱步下来一个人。

此人长身玉立，走路很轻，手上一把白扇，绣着精美花纹的腰封之间正坠着火红的佩子。

眉眼生得浓艳，不禁让人遐想，这样的美人笑起来该是何种风情。

可惜，谁看了都会道一句可惜，此人下巴处，全是大颗大颗的肉瘤团在一起。

赵凌霜像被热水烫了一下，错开目光，全当没看见。

而那人行走之间，瞧到她的容貌，也只微微顿了一下，继续向前。

两人错身走开，无一人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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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冬青摇着扇子，朝二李走来。

温和地问柴火在哪里，他风尘仆仆赶路，想要快点洗个澡什么的。

二李殷勤地给他指了柴火的去处，并主动给他烧热水，宋冬青的目光悠悠地停在他结了厚茧的手上，随后移开，状似无意地指了指墙上的兽皮，赞美道：“多漂亮啊，掌柜的，这是你做的吗？手艺可真好。”

二李哈哈一笑，一把抱着一大捆柴火，往厨房走，听他这样称赞，一眼也不看那些兽皮，只是直摇头：“都是早年的手艺，现在早就干不了这个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