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婉儿魂归寂灭,谢听雪便如失了魂魄,再难振作。
夜阑人静,寝殿之内,他常独立窗前,耳畔似有猛兽长嗥,穿透沉沉夜幕,直抵心房,将那颗残存的心脏寸寸撕裂。周遭一片死寂,唯余他自己,与那凄厉的哀鸣相伴,孤独得如同一座孤岛。他怔怔地望向远方的月色,那里曾是心之所向,自由的彼岸,如今却遥不可及,成了奢望。婉儿,是他亲手引入这豹族深宫的,自此,她便再未踏出过这片禁地,直至香消玉殒。
婉儿原来自域外山野,她的世界本该是清风明月、松香飘雪。是谢听雪,用那所谓的“爱”,将她那美好的人生轨迹强行扭转,囚禁于这豹族森严的殿宇之中。夜深人静时,谢听雪常常捶胸顿足,悔恨交加。
他一遍遍设想,若当初在山林偶遇,自己只是匆匆而过,未曾惊扰那抹山野间的倩影,婉儿是否就能守着那份纯真,寿终正寝?可惜,时光如流水,一去不返,所有的假设都成了泡影,追悔莫及。
直至婉儿魂飞魄散的那一刻,谢听雪才恍然大悟,知晓了她真实的身份。原来她竟是天地灵气所化,一缕不染尘埃的雪之仙灵。
可他,却因一时贪恋她那惊心动魄的纯洁,竟让她沾染了这宫廷的污浊,破坏了她本该纯粹如初的灵性。
若问这罪孽的根源究竟何在?既非豹族那三个老谋深算的长老,亦非那多事的雪玲兰,而是他自己,是他亲手将她推向了那毁灭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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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玲兰因过错受罚之后,婉儿事件背后的真相也如惊雷般在豹族子民间炸开。他们恍然大悟,原来这位圣洁美丽的女子,根本不是什么与野兽勾结的妖孽,她骨子里是纯粹的善良,如同神明恩赐的暖阳,降于雪原,只为播撒无尽的温柔与善意。
只可惜,愚昧的豹族非但没有珍惜这份来自天外的善心,反而以最残忍的方式,断送了她年轻的生命。为了弥补那份深重的亏欠,豹族人心底悄然立下誓言:此后的雪原豹族,妖后之位永留婉儿,再无他人。这誓言,恰合了谢听雪的心意,也让他那颗破碎的心得到了一丝慰藉。
身为豹族最年轻的铸造师,谢听雪倾尽心血,亲自为婉儿塑了一尊雕像,立于大殿中央最显眼的位置。那雕像通体银白,仿佛凝聚了月光与雪魄,恰似婉儿从内而外散发的圣洁灵气。凡路过之人,只需望上一眼,便能感受到那股超越凡俗的妖气,仿佛在升华,在净化。
起初,雕像上仅是婉儿一人,静立如仙。但某一日,谢听雪突发奇想,竟在婉儿身旁加上了自己的身影,使得这原本孤傲的雕像,变成了一幅二人相拥、缱绻缠绵的甜蜜模样。
族民们只道是谢听雪思念成疾,神思恍惚,却不知,此时的谢听雪已从一个古老的秘卷中打探到一种禁忌之法:若在心爱之人殒身一千周年之际,施以这等禁术,再辅以一件神赐法器,便能撕裂时空壁垒,让已故的爱人重归尘世。
思念如潮水般将他淹没,谢听雪竟在绝望中抓住了这根脆弱的稻草,天真地信了这虚无缥缈的传说。他从此朝思暮想,日夜期盼着那千年之期的到来。然而,千年光阴太过漫长,仿佛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煎熬之下,谢听雪想到了一个极端的法子。这雪原异境的时间流转,在一定程度上受他之力影响。他只需暗中拨动那无形的时间之轮,便可让光阴加速流逝,十倍于常。于是,在外人看来,千年时光或许悠长,但在谢听雪刻意催动下,不过百年转瞬即逝。
这百年间,谢听雪亦非全无波澜。他曾因痛恨自己失控时爆发的妖王之怒,独自一人远赴玄武族,试图寻求某种心灵的解脱。却不料,一时心绪难平,脾气失控,那股无形的威压竟将一个玄武族的后生吓得魂飞魄散。他本无伤人之心,可这无心之失,却落在了玄武族落霞眼中,成了记恨他的把柄。落霞设下阴谋诡计,使得谢听雪一身强大的妖力尽数散失,形同凡人。
失去妖力的谢听雪,为避免引发族内动荡,只得将真相深深隐藏,日日将自己囚禁于大殿之中,足不出户。恰逢此时,他也能心无旁骛,勤勉修炼那开启时空的禁忌之术。只是,这禁术虽练成了雏形,那至关重要的神赐法器却始终如同大海捞针,渺无踪迹。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久远的传说——关于窟魔山妖神的传说。若传说不虚,那么,找到妖神遗落之法器,或许便能凑齐开启时空裂缝的所有条件。
希望虽如星火般微弱,却足以照亮谢听雪此刻黯淡的心。他当即便派人踏上了寻找之路,这一找,便是几十载寒来暑往。好在天不负人,他终究还是幸运的。在这茫茫无际的雪原深处,寻到了那柄被岁月尘封的妖神遗物——一件神赐法器。
那是一柄巨剑,剑身暗沉,仿佛蕴藏着万古的凶戾,却又隐隐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寻得此剑,多亏了域外野兽的指引,谢听雪派出去的族人才能在这片广袤得如同针落大海的雪原上,创造出了奇迹。当神赐法器现世,即便是以谢听雪妖王级别的修为,也感到周身被一股无形的、恐怖的威压所笼罩,几乎喘不过气来,仿佛面对的不是一柄剑,而是一位沉睡的远古神祇。
为了驯服这柄与其主人一样骇人、桀骜不驯的神剑,谢听雪耗费了无数心血,经历了无数次失败的尝试与濒死的危险,才最终让这柄神剑勉强臣服于他的意志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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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直至今日许小里靠近那玄奥阵法之前,此柄巨剑,犹是桀骜不驯,未被真正降服。
“哈哈,当真出人意料,万万没想到,你体内流淌的妖神血脉,竟成了本王达成千年夙愿的最后一枚棋子。”谢听雪负手而立,望着许小里,唇角勾起一抹复杂难明的笑意。那笑意里,有如愿以偿的快意,亦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许小里只觉一头雾水,茫然而惑,不知这家伙究竟在高兴些什么。
“也罢,看在你帮本王驯服了这神器的份上,本王或可网开一面,饶你们二人一条生路。”谢听雪的声音夹杂着尘埃落定的轻松,“如今婉儿已然平安归来,本王心愿得偿,这千年的重负也似卸了下来。这打打杀杀,本就不是本王所愿,就此罢手,也算一段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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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
然而,天不遂人愿,总有些事,有些人,不愿让这苦等了千载的眷侣就此安然团聚。
“何方宵小,敢藏头露尾!”一声厉喝破空而来,谢听雪周身妖气骤然勃发,一道无形气劲已然朝着阴暗的角落狠狠劈去。
“嗖嗖嗖——”四道身影如受惊灵猫,自阴影中极快地弹射而出,稳住身形,呈四面包抄之势,目光锐利地锁定着众人。
“原来,是你们四个!”许小里看清来人,眼中先是一亮,随即转为激动。
“你认得他们?”胡钰欣黛眉微蹙,低声问道。
“那是自然,正是人族国师那老匹夫另外收下的四个不成器的术士弟子!”许小里语气斩钉截铁。
“如此,本王便明白了。”胡钰欣恍然,随即冷笑道,“想来,当年那害得咱们吃尽苦头的‘般若金光咒’,便是你们师父,那位自诩高明的人族国师‘送’给谢听雪的‘大礼’了?”
“确有此事,又待如何?”为首的慕鑫,微微颔首,语气平淡。
“你就是那个也会使‘般若金光咒’的小术士!五徒弟里排行老大,慕鑫是吧?”许小里目光如炬,瞬间便从四人中精准辨认出他的身份。
“怎么,妖王陛下?莫非是对在下另眼相看,有意交个朋友?”慕鑫语气轻佻,带着几分挑衅。
“呸!放你娘的狗屁!谁要跟你这等卑鄙无耻、心肠龌龊的杂碎交朋友?你纵是想做本王的走狗,本王也嫌你脏了脚下的地!你这腌臜玩意儿,岂配与本王相提并论?”许小里怒从心起,毫不留情地当众羞辱,字字句句都似淬了毒的针,直刺对方的心窝。
“你……”慕鑫心高气傲,平日里最是注重自己在同门中的名声,被许小里如此当众诋毁,如同被人狠狠掴了耳光,顿时气得脸色煞白,嘴角几度抽搐,却一时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咋回事?怎么?莫不是被本王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了?瞧瞧你这脸,红得跟煮熟的虾子似的,倒是比姑娘家还娇羞几分。”许小里见状,更是得理不饶人,语气愈发嚣张跋扈。
那哪里是羞愧脸红?那分明是被许小里气得头昏脑胀,气血上涌,硬生生憋红的!
“小兔崽子,你找死!今日定要让你为你的狂言妄语付出惨痛代价!”慕垚,双拳捏得咯咯作响,青筋暴起,显然已是怒不可遏,便要冲上前去。
“且慢!”慕鑫却抬手一拦,将他劝住,脸上虽仍有怒意,但语气却出奇地平静,“莫要轻举妄动。且坐着,好好瞧瞧,这即将上演的好戏,究竟有多精彩。”
***
“阿雪,我……”
婉儿的身影方才凝聚,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觉一股虚脱般的无力感自骨髓深处涌起,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几乎要将她重新拖入那无边的虚无。
“婉儿,你如何了?”谢听雪急忙将她拥入怀中,触手之下,却惊觉她的身躯竟比记忆中还要轻上几分,仿佛随时会随风飘散的烟霞。
好不容易在平稳处落地,谢听雪正要轻轻将婉儿安置,谁料指尖一滑,竟险些失手,让那柔若无骨的身子跌落在这冰冷的高台之上。
“抱歉,是我没将你抱稳。”谢听雪脸色一白,连忙道歉。
“不,恐怕并非是你没抱稳的缘故。”婉儿挣扎着,伸出那双苍白如纸的手,却清晰可见,她的指尖、手背,都带着一种不真实的、若隐若现的朦胧,仿佛下一瞬,便会如同晨雾般消散无踪。
“这是怎么回事?”谢听雪心头猛地一沉,惊呼出声,随即,他眼中腾起一股凶戾之气,猛地将凌厉的目光锁定在面前的慕鑫身上,厉声质问道:“般若金光咒!本王已严格按照你所授之法施为,不差分毫!如今婉儿虽是归来,却形同虚影,朝不保夕!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莫不是你……在其中动了手脚?”
谢听雪心绪纷乱如麻,理智早已被惊惧与狂怒冲散,他胡乱地思忖着,目光不由自主地又滑向了一旁无辜的许小里,后者也正巧注意到了他那探究、怀疑的目光。
许小里心中“咯噔”一声,仿佛被踩中了尾巴的猫,立刻挺直了腰板,大声反驳:“看本王作甚?本王妖神血脉纯正,岂会出岔子?定是你那禁术邪法,本身便有缺陷!”
“妖王陛下的身份,自然不容置疑。”慕鑫却不为所动,他缓步上前,脸上勾起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邪笑,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一切的根由,还是在于本座赐予你的这道般若金光咒。此乃禁术,本就逆天而行,岂能尽善尽美?”
“什么意思?”谢听雪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下意识地拉紧了婉儿的手,将她护在身后,周身妖力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爆发出来,化作实质般的压迫感,直冲慕鑫而去。
“妖王陛下,您当真是情之一字,迷了心智,乱了章法啊。”慕鑫不闪不避,迎着那妖力,反而笑得更加肆意,“在下总算是知道了,您为何会如此离不开婉儿姑娘。只因失去她时,您便不再是那个心狠手辣、算无遗策的妖王谢听雪。如此清晰明白的诡计骗局,您竟能轻而易举地信以为真,并在其中兜兜转转,蹉跎了千年光阴,当真是……可怜,可叹呐。”他话音落处,竟真的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仿佛是在为谢听雪的“愚钝”而惋惜。
“般若金光咒……有问题!”谢听雪如遭雷击,瞬间恍然大悟。他再仔细看向婉儿,猛地转过身,却见她连站立的力气都已失去,身躯摇摇欲坠。
“妖王陛下,”慕鑫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婉儿姑娘所剩时光,恐怕无几了。在下在此温馨提醒您,此刻并非追究禁术为何如此的时候。在这最后的时刻,您还是好生与婉儿姑娘道个别吧,也算是不枉费了您千年的痴缠。”
“你……”谢听雪看着慕鑫那张写满了嚣张与嘲讽的脸,只觉一股戾气直冲脑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得立刻扑上去,用自己锋利的爪牙将他撕成碎片。然而,他却无可奈何,因为婉儿此刻确实需要他的陪伴,寸步不离。
谢听雪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小心翼翼地将婉儿缓缓放下来,让她倚靠在自己怀中。
夜色,仿佛走到了尽头。黎明,那微弱的拂晓之光,正悄然穿透沉沉的夜幕,预示着新的一天的到来。
远处的天际,原本的墨色正被一层极淡、极淡的鱼肚白所取代,泛起微微的亮光,如同被揉碎的月光洒落。
大殿之内,先前燃烧得炽烈、幻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