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钰欣三人,跟随那几名士兵,步步生寒,终至大殿阶前。胡钰欣先前刻意隐去两位长老之事,就是为了以防万一。若是他们在这大殿里遭遇了什么不测,那么留在外边的两位长老便是他们的底招。
不过,她心底仍存一线希冀,只盼那谢听雪莫要藏了什么祸心。
“三位贵客,里边请。”
殿门缓缓洞开,如冰玉初裂。士兵们身形一整,倏然分列两旁,躬身垂首,肃穆中透着恭敬。
这阵仗,确是比蟒族那般粗犷多了几分礼数。
胡钰欣三人穿过这肃立的队列,步入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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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入内,便觉一股清冽寒意扑面而来,却又非刺骨之寒,倒似带着几分冰雪特有的晶莹剔透。
整座宫殿,竟是取自天然的冰晶所筑,触目皆是剔透的玉色。殿中银烛高燃,烛火摇曳,映得这冰晶宫阙愈发澄澈如琉璃,流光溢彩。
“啧啧,”许小里环顾四周,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这雪原豹族,倒真是偏爱这银亮亮之物。”
胡钰欣颔首,目光深邃,缓缓道:“许是如此。万物皆有其性,喜好亦然。”言罢,她不再多议论,领着许小里继续向殿内行去。
越往里走,烛火便愈发密集。但见眼前烛光摇曳,密密匝匝,仿佛汇聚成一片银色的海洋,在微不可察的寒风中轻轻荡漾,泛起粼粼的银色波纹,景象颇为壮观。许小里看得入了迷,只觉这烛海之中,仿佛真有银鳞游鱼在穿梭。
胡钰欣心神却渐渐凝重起来。她敏锐地察觉到,这殿内的装饰,实在有几分不寻常。非止是这铺天盖地的银烛,更兼过道两旁,林立着形态各异、巧夺天工的冰雪雕塑,或似猛兽低吼,或如仙子凌波,栩栩如生。更奇的是,其间还点缀着无数华美绽放的银色冰晶花朵,瓣瓣晶莹,似要滴下水来。
如此隆重繁复的装饰,与雪原豹族素来崇尚自由不羁、随性而行的性情,委实大相径庭。
这雪原豹族,究竟在酝酿着什么?
“贵族近期,可是要举办什么大事?”胡钰欣寻了个士兵稍近的时刻,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几分探询,“我等初来乍到,还望告知一二。”
那士兵闻言,脸上笑容未变,恭敬回道:“妖后陛下问得是。三位贵客来得正是时候,后日,便是我们妖王陛下的大婚之期。三位若不嫌弃,不妨等参加了妖王陛下的婚礼再行离去,也算不虚此行。”“
“大婚?”胡钰欣心头猛地一跳,几乎失声,“可是……谢听雪的婚礼?”
许小里满脸也写着震惊。
胡钰欣脑中飞速闪过,她自问尚未从那神秘系统处探听过谢听雪情有所钟的消息。
“妖后陛下说笑了,”士兵仍是那副温和的笑容,“我雪原豹族,唯有一位妖王,那便是谢听雪大人。若非她的婚礼,还能是谁的呢?”
还真是谢听雪的。
“好了,三位贵客,属下只能在此恭送至此。前方路径,还需三位自行前往。”士兵言毕,微微躬身,示意送客已毕。
“且慢,”胡钰欣忙道,“我等初至贵地,对这大殿格局尚不熟悉。此殿如此广阔,若我等不慎迷失方向,可如何是好?”
“妖后陛下请放心,”士兵指着脚下一条蜿蜒曲折、由冰雕点缀而成的小径,“沿着这条小径直行至尽头,便是妖王陛下的会客厅。三位只需循此道而行,不旁骛他顾,断然不会迷路。”
话音落下,士兵们便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退去,只留下空旷寂寥的走廊,以及胡钰欣三人渺小的身影。
“他们就这么放心,将我等三个生人丢在这里?”许小里望着那空荡荡的长廊尽头,眉宇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疑虑,“总觉得此地处处透着古怪,步步惊心。”
“那又如何呢?”胡钰欣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总不能此刻再将他们抓回来盘问一番吧。”说罢,她不再犹豫,迈开步子,向着那冰雕小径的尽头行去,许小里和铭玟对视一眼,也只得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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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沿着冰雕小径,走了许久,转过几处灯影摇曳的弯角,终于,前方灯烛的光芒渐渐稀疏,似乎到了尽头。抬眼望去,四下空旷,唯有一扇雕着繁复冰纹的大门静立眼前,想来便是那妖王谢听雪的会客厅了。
胡钰欣定了定神,上前,对着那冰门,轻叩三声,声音在空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静候片刻,门内终于传来一声回应,温和而雅致:“请进。”
这声音,倒与胡钰欣先前所料大不相同。她原以为,作为雪原豹族的最强者,又是在茫茫雪原上长大、性如烈火的豹子,谢听雪的声音定是粗犷豪放,带着风雪的凛冽。却不料,竟是这般温文尔雅,如山间清泉,带着几分书卷气。这男人,当真有趣得很。
胡钰欣对谢听雪越发的好奇。
她刚要将手伸向门环,那冰门却在她掌心即将触碰到门环的刹那,悄然无声地自行滑开了。
胡钰欣一怔,收回手,与身后铭玟交换了一个略带探究的眼神。她不再迟疑,侧身让许小里先行,自己则稳稳地领着两人,踏入了那扇神秘的门扉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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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客厅内的布置,与方才那长廊并无二致,依旧是银烛摇曳,映得满室生辉,冰晶雕琢的器物亦处处晶莹剔透,寒意中透着华贵。
厅堂正中,一张冰晶雕成的案几前,端坐着一身银绒长袍的男子。他神情专注,指尖在案上翻飞,似是在处理着繁杂的文书,眉宇间带着几分治事者的沉静。
“见过妖王陛下。”胡钰欣领着许小里,敛衽一礼,声音清朗,带着应有的客气。
“暮苓狐族的妖后陛下,以及妖王大人。”那男子闻声抬首,目光落在二人身上,稍作打量,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极为友善的笑意,“谢听雪有失远迎,二位总算是来了,快快请坐。”
胡钰欣与许小里四下张望,正寻思着这满室冰晶之中何处可坐,却见几只样式雅致的冰玉座椅,竟似有灵性般,无声无息地自行滑至他们身前,稳稳停住。
胡钰欣目光一凝,这才恍然,原来是眼前这位看似恬静的男子在暗中操控。他周身散逸着一股清冽的气息,如同积雪覆压的寒岭,然而这冷冽中却不带丝毫拒人千里之外的生硬,反倒像是雪原气候浸染下的风骨,带着一种历经风霜后的沉稳与亲切。
谢听雪缓缓起身,随着他动作,发间束着的银色小铃铛便发出一阵清越的轻响,叮咚作韵。与此同时,他衣袍上点缀着的细碎冰晶,亦被烛光映照得流光溢彩,闪烁不定。
他身形挺拔,如雪原深处扎根的苍松,稳如磐石,予人一种莫名的踏实感。胡钰欣心中暗忖,不知是哪家女子有此福分,能嫁得这般俊朗温雅、气度不凡的如意郎君。
谢听雪性子极是殷勤好客,亲自为胡钰欣与许小里各斟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这乃雪原豹族的特色饮品,胡钰欣早有耳闻,来此之前便心心念念想要品尝。却不料,她甫一入殿,享用的第一杯奶茶,竟是这高高在上的妖王陛下亲手所奉。
“多谢妖王陛下。”胡钰欣接过茶杯,指尖触到那温热的杯壁,却依旧目光流连,不自觉地落在了谢听雪那宽厚沉稳的背影之上,仿佛要将那挺拔的身影刻入心底。
许小里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分明的“失态”,不由得轻轻咳嗽了两声,用眼神示意她收敛些。心道:这女人,人家妖王马上就要大婚了,你这般望,便是此刻生了心,也是迟了。何况,你身旁坐着的是谁?当着自家夫君的面,如此肆无忌惮地打量别的男子,也真是胆大包天。
奈何胡钰欣那目光实在凝滞了太久,许小里暗叹一声,见光咳嗽无用,只得伸出手,不着痕迹地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
胡钰欣这才如梦初醒般收回目光,带着几分不解地看向许小里。
待见她那探究的眼神重新聚焦在自己脸上,许小里方才满意地回以一个“你看吧,我提醒你了”的笑意。
然而,胡钰欣心中却翻了个白眼,暗道:这家伙今日是怎么了?鬼鬼祟祟地拽我袖子,又笑得莫测高深,当真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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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听雪复归座,目光扫过那正相互对视、似有言语未尽的两人,唇角微扬,带着几分玩味笑道:“妖后陛下与妖王大人的情谊,当真是令人……羡慕。”
他话语轻柔,却隐隐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艳羡。
许小里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谁说不是呢。”
胡钰欣一头雾水,心中暗自嘀咕:“本王何时又开罪了这小狐狸?”
“在下实是……羡慕极了。”谢听雪慨然叹道,眼中有流光一闪而过。
“妖王陛下这是哪里话。”胡钰欣眸光一转,反问道,“您的大婚在即,正是双星辉映、佳偶天成之时,理应双倍欢愉,何谈不幸福呢?”
“妖后陛下怕是有所不知,”谢听雪神色微黯,缓缓道,“这场婚礼,其实……是一场冥婚。”
“冥婚?”
此言一出,如平地惊雷,胡钰欣与许小里俱是一震,手中小巧的冰玉茶杯微微一晃,险些脱手坠地,惊得指尖皆有些发凉。
是的,”谢听雪的声音低沉了些许,带着化不开的惋惜,“在下心爱之人,早已……魂归九泉。”
“失言了,是我等唐突,不知妖王陛下心中悲恸。”胡钰欣心头一紧,连忙躬身致歉,言语间满是愧疚。
“妖后陛下言重了,”谢听雪摆手,面上哀伤稍敛,带着几分释然,“此事已过去百年,在下早已看淡。此番设下冥婚,不过是为祭奠我们未竟的情缘,也是盼她能在另一个世界,安好顺遂。”说罢,他双手虚合于胸前,闭目,神情肃穆,仿佛真的隔空与故人相望,虔诚祈祷。
好一个情深意重的男子!
胡钰欣心中不禁为这对天人永隔的眷侣间那份浓得化不开的情意所触动。这等将爱侣铭记百年、用这般方式追思的男人,不正是许多女子梦寐以求的么?她兀自想着,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身旁的许小里。
许小里却捕捉到了她的目光,眼中闪烁着得寸进尺的狡黠,仿佛在说:“若是你先我而去,我定会如他这般,百年之后,为你设下最盛大的冥婚。”
胡钰欣心中暗翻白眼,却也知道,他们二人尚且未行大礼,这番话倒也作不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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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后陛下与妖王大人不辞劳顿,远道而来,能亲临在下的冥婚,实乃荣幸,在下感激不尽。”谢听雪起身,深深一揖,态度谦卑,“不知二位贵客是否已觅得落脚之处?若尚未安顿,不妨暂住于大殿之内,也方便在下照拂一二。”
面对谢听雪的盛情,胡钰欣心中反复权衡。大殿之内固然安全,却也如笼中鸟,行动受限。此番前来,本就肩负要务,若束手束脚,恐误大事。然而,眼下这冥婚于谢听雪而言,显然是件大事,悼念亡妻之事,理应放在首位,他们此刻也不好过分叨扰。
思虑再三,胡钰欣还是婉拒了:“承蒙妖王陛下美意。我等此行尚有私事需自行打点,恐不便叨扰大殿。待日后婚礼事了,再叨扰陛下的照拂不迟。”
“如此,是鄙人考虑不周了。”谢听雪面上闪过一丝遗憾,旋即又笑道,“也罢,二位贵客想是更愿自由行动。只是,我等此番相聚,也算有缘,待到婚礼结束,二位定然还有许多时间,届时我们再好好亲近,让二位也领略一番雪原豹族的别样风情。”
“正是如此。”胡钰欣颔首,“我等此番在雪原,也非朝夕便离,婚礼之后,正可与陛下多盘桓几日。”
“那便好,那便好。”谢听雪眼中笑意盎然,先前那点遗憾早已烟消云散,“待明日婚礼,还望二位赏光,作为座上宾。”
胡钰欣与许小里虽觉冥婚之事透着一股子诡异寒凉,但谢听雪情深义重,又是主人盛情,不便拂逆,便含笑应允。
约定已定,谢听雪尚有诸多事宜要忙,便不再多留。胡钰欣与许小里便依着来时路径,脚步匆匆,离开了这座冰晶砌就、此刻却带着几分阴郁与感伤的大殿。身后,似乎还残留着那清冽男子低沉的祈祷声,在冰晶间轻轻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