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是……”
“我的天哪。”
面罩破开来,落在地上,江承槐手里还拎着剑,怒气原本搅着胸腔起伏,现在却在周围的一阵阵惊呼议论中慢慢落下去,变成淋透他当头浇下来的一盆凉水。
他好半天无法开口。
“你……”
面罩下的那张脸被毁得彻底。
江照桂目光投过去神色都变得惊恐,不敢再看第二眼,却被触目惊心的伤痕震得挪不开视线。
她听见她哥也不免一声轻呼。
江月瞳孔张大,目不转睛地盯着周山那张终于暴露在空气中的脸。
他有满脸的疮。
江月不由回头看了眼台上苏淮被毁不久的半张脸。
周山脸上的疮肯定是要比苏淮久的,也不知道他是像洛城百姓那样的疮病还是像苏淮这种直接接触。
他整张脸都溃烂了,皮肉都翻出来,伤口已不再大范围泛红,变成了要留疤的那种深色。江月站得近,甚至能看到他脸上疮口处的疮脓……分外可怖,说没有生理性的不适是不可能的。
江月这几日在救济摊见过不少类似的病人,他们都没有周山严重,来看病时却都痛得钻心蚀骨,说话时呲牙咧嘴。
……而周山刚刚说话时语气却一直是带笑的,仿佛觉察不到疼。
现在也是,这家伙面罩被破还挂着一张笑脸,皮肉牵动,恍若恶鬼。
他转脸看江月,还是那个语气。
“神使大人,救救我呀。”
江月表情比他可怕,好像看着周山的伤,疼痛共感上了他身。
周山刚刚一动,有些疤痕更明显了,江月忽然意识到这人脸上不止疮痕,那些疮是长在底下原就有的疤上的,这样想着,他表情就更难看。
他刚刚那番话里应该没掺假,底下的疤大约是行军打仗时留的刀伤剑伤,可这人到底是做什么,才能脸被伤得狠到那些疤痕交错密布……简直像是他站那不动任人砍杀,而且那人还没把他砍死才留下的。
……
不管原因是何,周山现在这张脸绝对失了被人辨认的功能,亲爹亲娘站这都认不出来。
江承槐整个人都定住了,魂魄整个被他可怖的疮口吸走了似的。
“你怎么敢的……”
周山忽然肩膀抖了一下,像才把眼前的江承槐和刚刚民众口中说的峻王殿下联系了起来,诚惶诚恐地哆嗦着行了个礼,高声说:“见过峻王殿下,草民周山。”
“你说什么!?”江承槐扣住他的肩膀。
“草民周山。”
“你再说一遍!!!”
“草民周山。”
“你是来羞辱我的吗!!!!”
周山不知哪来的力气,脱离了他的桎梏,猛地跪下,砰砰砰用力磕起头来。
江承槐头脑冷静下来,心底却升起无法阻止的慌。
他早该意识到的!
抬剑劈开面罩看到他脸上的疮的时候就该意识到的!!
周山停下动作,维持着头挨地的姿势高声说:“草民周山求殿下治罪苏淮!”
先前散开的群众重新围上来,把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草民要告发苏淮漠视人命,妄图肆意毒杀无辜之人!殿下受命驻守洛城,有除杀周遭义军之责没错,可苏淮借机任性妄为,企图毒杀周家镇全镇,可是殿下!义军确实是在周家起家,但难道每个姓周的人都该死吗殿下?!若是殿下……”
江月觉得他抬起质问的眼中有闪过一瞬的嘲弄,可消失得太快了,没有证据。
“若是殿下姓周,他难道要胆大到毒杀皇室不成?!求殿下治罪苏淮!还天下周姓普通百姓一个公道!”
周遭寂静落针可闻。
那些民众看苏淮的神色多了些不忍和崇敬。
原来苏谪仙是为了我们英勇毒杀乱臣贼子去了啊。
人说到底都是自私的。
你们姓周的死就死呗,乱世年间哪里没死过人了?打仗还要牺牲呢,毒杀这招损,但是很有效啊,那些死的自认倒霉一下,当成应该的牺牲不就行了?
再说了,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这年间姓周的都缩着不敢冒出来呢,你怎么就胆子那么大那么自信,跳出来说自己姓周不够还要杀我们这边的人?
万一是周姓义军那边真的对我们苏谪仙这毒毫无办法,然后派来一个使者装模作样要杀我们大英雄呢?
这世道杀混蛋的闭嘴不敢邀功,被误伤的混蛋家人还敢跳出来说自己冤枉呢?
真可笑啊。
……至于我们洛城闹得那疮病,那肯定就是义军搞的鬼在报复啊!好在我们有神使大人呢,这不都没死多少嘛。
你们就是目的没达到,受了挫。
你们嫉妒。
“义军使者”混蛋周山好像也在安静的气氛中察觉出来点不对,终于反应过来似的,这时候才慌忙爬起来,四下瞧着民众的反应。
这混蛋这时候还火上浇油地叫喊:“他滥杀无辜,难道不该死?”
“你们现在不杀他,义军那伙人为报复肯定会带兵打过来的!到、到时可别指着我们这些无关人等帮忙说话!”
好嘛,果然心虚。
这不威胁上了?
围观民众终于看不下去听不下去,不知道谁先啐了一口。
“我呸!这才是你们的目的吧?”
“不就是又没解药又没神使大人狗急跳墙了吗?!装什么坦荡无辜?”
“还说和义军不是一伙的?你……”
“走投无路”的周山被戳穿,彻底慌了神,直起身在那些狠毒怒视的目光下闪躲。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要逼我!”
江承槐瞪着他,手握得紧到指甲嵌进自己的肉里。
势成了。
他干涉不了了。
“逼你?怎么逼你了?逼你了你又能怎么办?”
周山咬着唇,恐惧地看周围逼近的人群,终于狠下心来似的,他转身抬肘锁住江月的咽喉,拖着他后退,“再过来我勒死他!你们的神使大人在我手里!”
人群又炸开了。
江月被抑制着呼吸,这人制住他时很用力,好像是真想杀掉他,但又不想在这里。
他脑袋发晕,听着身边江照桂惊叫,陆潭初慌乱,觉得这场景可笑的熟悉。
……他怎么天天充当这种角色。
陆潭初抬手抓住周山还想有动作的左手,忽然见他左手一抖,被呛着吸进一鼻腔粉。
什么东西?
陆潭初咳着,还是没松手,对上周山错愕的眼神,他原本想用的对象可能是江月,眼下用错了人,他却也只是怔了一瞬,很快不再看陆潭初。
他现在倒是冷静得很……没一点刚才那样轻易大乱阵脚的样子。
陆潭初神色一凛。
吸进身体里的粉末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总之目前没什么作用,不像迷药,他就先压下这点疑惑不想,空余的那只手迅速从怀中摸出匕首——经过上次那事他长记性了——随便挑个地方扎上了周山肩窝。
肯定很疼,但脸上的惨状早就证明了这家伙能忍。
周山只是闷哼一声,看着陆潭初。
他完全可以不松手的,陆潭初也怕伤到江月没刺他右手,可他就借着这个受伤的机会落了弱势,放开了被扣在怀里的江月,装模作样捂着自己伤口,一副失去行动能力的样子。
陆潭初眉梢跳了一下,伸手扶住江月。
江承槐在一片混乱中觉得自己脑子要炸掉,只好对左手还和弓连在一起的何双下令:“押入大牢吧。”
“苏淮呢?”
江承槐实在是不甘心就这么轻易地放走他,“苏谪仙有伤在身,也让他在牢里好好养养。”
他这话听着咬牙切齿。
“相邻着关。”
.
峻王府。
江承槐看着医师为何双处理伤口,坐在他对面的人皱了下眉,吃痛地轻哼了声。
“疼了?”
何双不吭声了。
江承槐也就不管了,手指在桌案上敲了两下。
“你看见了,那是清叶吧。”
“是。”
“所以姓周的和姓江的合作了。”
“那那个人呢?真的……是他吗?”何双说的是牢里那个,最先蒙面的周山。
江承槐手指又敲起来,“他故意的,压根没想藏,等我把他的疮毒治好,好好看看他下面的可憎面目。至于车上那个人……我不想猜。”
何双垂下脑袋,把要说的话咽下去。
“何双,所以那件事我们要加快进度了,想要我这条烂命的人太多了,我们的神使大人得帮我挡一挡。”
江承槐目光越过大开的门,看向院里那棵碧桃,“日子过得竟这样快,等过段时间收完麦子,这树会结果吗?”
“殿下,这树不结果,它只有一棵。”
他这话让江承槐延展出的思绪收回来。
“明日起让江月去监牢探视,毕竟能治疮毒的可只有我们的降神神使大人。”
“是。”
他目光还落在那棵树上,有点不知所谓,“一棵树好,对,一棵好。神就更是了,降神就要孑然一身,不沾红尘俗情,让本王砌进高高的神像里。看得见摸不着才会觉得可敬,可信……陈家那小子是不说过目睹那人杀人来着?”
“是。”
“……等等,不急,一步一步来。”
“是。”
“何双,你说……我们之前在他门前听到过的梵音……这家伙会是真的降神吗,会是吗……”
江承槐想得痴了,木着脸说这些时表情一成不变,有些吓人。
他忽然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他若真是又能怎么样?大不了本王就真的把他砌进神像里!本王坏透了啊,弑父弑母篡权夺位我什么没做过?区区一个神……不还是一颗心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