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会结束后,他们几人调整心情,重新把心思放在当下的事情上。
那些跨越时空的天光、乐声和人群隔着漫长的时间好似一场虚幻飘渺的梦,声音散去,他们三个还是站在这陌生时代的田垄上,被陌生的日月环抱。
江承槐的要求并不明确,他没有要求什么成果,不知道是纯粹不期待还是太相信。
这给了江月的很大选择空间。
“我们种地吧。”
这话认真说出来确实有点滑稽,三个和农学毫不相干的研究员,远赴其他时空,结果就围成一圈开始种地了??
按常人想象不该有点什么高科技入侵,战争一触即发之类的吗?
陆潭初知道这确实是认真考虑之后的决定,也只是就着刚才那句话的话尾笑了声,然后蹲下来对江月说自己刚刚调查的结果。
“这土不行。”
陆潭初又抓了一把土,掌心里捻了捻,“战乱年间,按年份看又连着经历了好几次旱灾,中间还闹过虫害,估计最近几年没什么收成。”
他起身,重新扫视了一下四周。
几人站在田间地头,视野开阔,能看清周遭景色。蓝天白云,远处绿树零零散散算不上成林,近前地里除了他们这一块空着的,其他地方麦苗都正青得好看。
乍眼看过去,还真是一片祥和。
“洛城这地方估计全靠那条抚河撑着,树长得还不错,粮食呢,大概是因为峻王镇守,从邻近城中运过来的。至于那些地方……估计哀鸿遍野,饿殍遍地都有可能。”
陆潭初带着嘲意轻笑一声,转脸看向江月,“江专家,别把这个年代想的太好。”
“我没怎么想,再说广平不还是你选的。”
陆潭初于是无声笑着,不说话了。
江月说:“峻王没具体说要求,原本我们就志不在此,所以只需要想办法做出点成果证明给他看,取得信任就好了。”
江照桂目光投过去,“你的意思是?”
“没有基础理论和技术支持,想要短时间内在这个时代培养出高产量的作物是不可能的,何况允许通过跃仙携带的实体物品只有基础药物。最合适的选择是……伪造。”
他原本可能斟酌着还想换个词,但别无选择。
确实是伪造。
江月这话是对着江照桂说的,“信科所的天才动手改这些数据应该是信手拈来。”
陆潭初都能修改数据让广平的人能看到的他们的装扮不同,那江照桂一定也能用同样的方法让旁人看见他们想让他们看见的成果。
江照桂眉毛拧起来,有一瞬显得跟皱眉时的江月很像,可江月没有意识到。
“那你干什么?在一旁算计着然后告诉我每一天该怎么编吗?”
她语气冲起来,“所以我们到过去来干的第一件事,应用的第一项技术就是来帮你完成骗局?你那些提案都是虚的!什么在古代发展技术,不知道怎么想的出来,我也不知道你要怎么落实,你现在说用数据骗骗那些人,然后取得信任接近执政者之后这事就能做的了吗?你现在无从下手,到时也是!你继续用这些数据骗那个执政者?骗我们?骗现代的所有人?意义在哪?特情部批准你来古代过家家?”
这下好了。
吴院长塞给江月的一个负责人、一个协助全都不支持他的提案。
江月说:“到时有了执政者的帮助,全国上下从头学习科学理论知识,再一同实施技术、发展技术就会变得很容易。那时也可以有更多的现代人来到这里助力发展。”
“这话你自己信吗?实现可能有多少?学习、落实、发展哪个不需要时间?”
江月自己眼中似乎也闪过一瞬动摇,视线飘忽了起来,忽然毫无征兆地咧开嘴摆出一个微笑。
“会有办法的。”
这笑齐齐把陆潭初和江照桂震住了,那笑容太刻板,太标准,而且江月已经太久没笑过了。
江照桂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刚刚拽着她想让他平静一点的陆潭初脸上常挂着的笑现在也僵了一下,但他努力维持自然:“江月,你笑了啊。”
“我笑了吗?”
江月像才回过神来,说话时嘴角瞬间降下来,恢复平常那副表情。
气氛沉了下去,忽然的安静让江月奇怪,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了?”
“没怎么,”陆潭初脸上僵着的笑好像也下不去了,笑得很难看,“我帮你说服她了。”
江月便看向江照桂,听他说,“反正我们现在改动的只是试验模拟时的历史,就算后续出什么问题删档就好了。”
这是跃仙的操作要求,为了避免历史实时被改变,需要承担的成本太高,所以从第二研究院研究出跃仙起就定了规矩。
回到过去不允许直接走与现在一致的时间线,必须先进行试验。
相当于另建一个文件夹,把需要前往的这一段时期截出来,试验过后觉得可行、影响不大,就叠加在现有时间线上,如果出现问题就直接回收删档。
江月此行也不例外。
江照桂钝钝地点头。
江月说:“那就这样吧。”
.
伪造是有限制的。对于不是他们本人,不是他们创造出或拥有的东西,江照桂修改不了太多数据。
于是他们告诉江承槐,说只能选一片麦田当作实验田,用自己的办法提高这片田的产量。
江承槐闻言轻轻啊了一声,神色有些遗憾,“可那片空田已然空了。”
他抬起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略一思索,“那片地是给贤俊的,随贤俊如何去使,随便种点什么或者把那块地划给你们,放桌子椅子,支个伞盖什么的。”
江月道了声谢,就回了田上。
他们几人每天都去那田边晃悠几圈,在何双等侍卫的注视下装模作样念念有词,假装在推演什么,有时还假装往地里撒点什么东西。
江照桂则每日调整数据,让他们的“实验田”看上去比周遭其他的长势更好。
“撒的什么?”何双冷眼盯着他们手上动作。
江月说:“化肥。”
陆潭初急急对着何双表示疑惑的眉毛替江月改口,“他说花肥,古书上的秘法,一种特殊的花枯萎之后可做肥料,效果极佳。”
他们哪有什么化肥啊,现代的又不能送过来,那东西也不是一天两天一时半会能造出来的。
不过是从那块空田上捏出来的一把土渣罢了。
这种相安无事的日子过了没几天,江照桂在那处空田的土下发现了点东西。
“你们过来看。”
江月和陆潭初绕过峻王执意在空田角上给他们搭的简陋小棚子,走过去,蹲下来。
这块地似乎不全是他们之前想的那样,干硬、作物难活,那些发干的硬土块和土渣只在表面,差不多铺了五厘米的一层,下面的土壤则稍好一些,自然还是算不上优质,但起码和那些种有麦子的地一样,是能种活的。
江月伸手翻动了几下,看见了几抹已然失水的绿意,和江照桂想让他们看的一致。
那是麦苗。
看长势大小和旁边那些麦田没太大区别,原本应该能长得很好,然后在今年的盛夏产出不多却能够一家人吃几天的粮食。
可它被连根拔起了,随意地丢在土里。
江月又隔一段距离刨开土壤,土里还是有一些相似的遗留。
他忽然停住了,蹲在原地不知道该干什么,该作何反应。
但最后他还是残忍地下了结论。
“这不是一片空田。”
陆潭初站在他旁边,“嗯,原本不是。”
江月站起来,在简陋棚子的阴凉下回头看其他田中顶着烈日劳作的普通百姓。
邻近田里的百姓边劳作边小心看他,目光一对上又连忙躲闪,有些人嘴巴一张一合,像在跟旁边人说些什么。
那么多人的注视,那么多种情绪。
江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整个人都定住了,脑袋嗡地一下,仿佛回到了第五研究院冰冷的大楼里。
那是他频繁找吴院长提案的一段时间,事情拖得久闹得大,提案内容也就人尽皆知了。
那时候他走到哪,走在大楼里任何一个走廊中都会受到许多这种眼神,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都冲他投来视线。
那些人直白地看他,暗里议论他。
那些人在担心,在遗憾,在气愤,在恨。
陆潭初察觉到他的不对,抬手抓住了江月微微颤抖的手臂。
江月没有回头看他,只是抬起手,陆潭初便懂了他的意思,默默松开他。
江月径直朝最近的一片田走去,陆潭初和江照桂对视一眼,跟上去。
田里的男人和抱着孩子拿着水壶的妇人见他靠近,纷纷后退。
“那片田是谁的?”江月指着那片他以为是空田的地。
男人只是别着脸躲闪,不回答。
江月于是又指被他们征用伪造的所谓实验田,“那那片呢,是谁的?”
男人眼神飘忽到自家地尾,吞吞吐吐总算愿意说话了,却答非所问,“我我……我家跟陈、陈郡守有点关系,我可认识郡守大人!”
他这话不像威胁,跟给自己壮胆似的。
陆潭初和江照桂跟了过来,站在他旁边正要笑着说点好话,地尾忽然传来一声暴喝——
“你跟他们扯什么呀你!”
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从地尾踉跄着步子窜出来,瘸了一条的腿蹬得飞快。
他站定在江月面前,刚刚那男人倒急了,眼神四下瞟着,“老孙你干什么呀!说好只是来看看的,你躲着去,快!别被看见了!”
姓孙的是个倔人,劝不动也拉不动,他反而还上前一步,挺起胸膛昂着头对着江月,怒道:
“那地是我的,两块地都是我的怎么了?那狗王爷摁着我的头一棵苗一棵苗让我拔完给你们腾的!怎么了,现在想起来是别人的了?我看你们在上面乘凉乘得挺舒服啊。”
他越说越生气,拖着瘸腿整个人还是气得快蹦起来了,陆潭初拉着江月往后退了退。
“我家就这点田,没了就是没了,全饿死算了!反正也死的不剩几个了!说那狗王爷最近府里来了个大巫,被蛊得团团转,是你吧?我反正怎么都要死了,就豁出这条命为民除个害!”
老孙说着就挥起拳头抡起胳膊要上手。
“哎哎哎!”
周围人叫喊拦着,他手也停了一下,反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碎瓦片,再次出手!
混乱中江月余光瞟到远处的何双,那些侍卫没有他的命令,都不靠近,但何双冷着脸遥遥架起了箭。
江月抓住老孙的肩,“停下,你会死的!”
场面一片混乱,妇人在哭叫,小孩也受了惊吓,那男人急急去拉老孙的胳膊,想夺下碎瓦片,却见他心狠势头猛,最后关头唉了一声,放弃劝阻,转头去顾妻儿。
江照桂讶然,“你!”
陆潭初伸手去拦。
江月瞥到何双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站了一个人,日光眩目,看不清面容,但衣着华贵,金丝在光下一闪,想也知道是江承槐。
他侧身对何双耳语,随后何双的弓便拉满了。
江月匆忙回头,双眸瞬时睁大。
陆潭初已帮他接下了老孙那一下,右手紧紧挡在他腹前,被边缘粗糙的瓦片割得淋漓,他怕老孙再抓着瓦片重新下手,就紧抓着不放,伤口愈来愈深。
江月没忍住,直接骂道:“松手啊傻逼!”
陆潭初不松。
这边僵持这么久了,何双的箭还是没有射出,就当江月以为他只是吓唬性地威胁了一下时,一支箭矢破空而来,速度极快,让他一下子想起那天街上的箭雨。
江月犹豫一下,还是提醒道:“快躲——”
他话音戛然而止。
箭是冲他来的。
箭矢擦着陆潭初的指节射向江月的腹部,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