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是被吵醒的。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坐起身来,陆潭初注意到,竟然还有工夫回过头来对他说了声“早,你醒了”,然后又投入到刚刚的争论中。
“你你你你不能这样啊,好歹昨天是我们救了你……”
一大早就跑来催着赶着他们离开的苏淮反问道:“我的地方我的床,我怎么不能这样了?现在那位姓江的也醒了,你们可以走了吧?”
“你!我……万一我们是皇家的人呢?”
“那更好了,趁早滚回去,我和皇家的人有仇,犯冲。”
“你昨天还不是这个态度!”
苏淮一耸肩,一副“对,那又怎样”的样子。
江月昨晚和衣睡的,眼下倒是方便,直接下了床走过来。
陆潭初手指翻飞给他打理好了头发。
江月说:“那就走吧。”
争得热火朝天的二人齐齐停住。
江月看陆潭初,眉梢一挑,“不是本来就说好只住一晚的吗?我们还要赶路呢。“
陆潭初好久才从牙缝里蹦字,“那会说的是我早上再劝劝他……不是说好多待几天打探情况的吗……”
“哦,我不记得了。”
他看起来还没太清醒,脸上毫不掩饰清早起来的烦,“行,那就现在问。”
江月视线投向屋门口的苏淮,眼睛被屋外的阳光晃了一下。
“外面怎么这么亮?研究院新装的照明系统?还是可悬挂式的。他们用的什么能源材料发的电啊,效果不错,但有点光污染了吧?我觉得……”
陆潭初急急捂住他的嘴巴,利用身高优势在他耳边小声说:
“你快闭嘴吧,那是太阳,太阳!忘了我昨天怎么说的了吗?别说那些不合时代的专有名词了。”
江月听完他的话又仔细看了看外面的蓝天、白云、红日,有点状况之外的懵,但总归是不说了。
苏淮问:“……他在说什么?”
陆潭初放下刚刚捂江月嘴的右手,冲苏淮尴尬笑了几声,脑子飞速运转:“我这位朋友吧……会通灵!跟西域的巫师学过几年,刚刚还没抽离出来,在和昨晚梦里的人对话。莫怪,莫怪啊。”
苏淮不甚相信地打量了一通江月,勉强接受了陆潭初的瞎话。
江月忽然又语出惊人,皱眉看着苏淮:“……你叫什么来着?”
??!
苏淮气不打一处来。
这这这!这绝对是在侮辱他吧!绝对吧!
住他的地盘,睡他的房间,到头来连自己名字都没记住?!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侧身让开门口,下了最后通牒。
“请滚。”
陆潭初垂下头,自知理亏地抓着江月慢慢往门外挪。
.
可能因为靠近水边,苏淮的院里也有一棵有些年纪的垂柳,虬枝苍劲,风一吹过,柳枝摆动的同时已经有几片柳絮飘荡。
白色的絮团飘动着擦过江月的头发,然后开始在地上翻滚。
江月说:“这里竟然也有霾泥,只是这里的霾泥是白色的,而且看起来对人体无害。”
陆潭初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苏淮这次听懂了一半,主动接了话。
“你说什么泥?这是柳絮,每年春天都有,有些孩童总喜欢收集起来,然后勉勉强强捏成各种形状,风一吹就又散了。”
江月听他的描述想,他在现代也是见过类似的场景的。
在第五研究院大门外,有个陌生女人喊他“江老师”时,她的儿子就蹲在一旁捏霾泥盖城堡。
霾泥已经对人身体基本无害了,人类的科学技术也能支撑他们在没有日月的情况下生活时,他们对于霾泥这东西的恐惧也就散了,只剩厌烦,觉得碍事。
那时候开始就有许多小孩把霾泥当做无聊的玩具,像以前捏泥巴那样挨父母亲的骂。
大约其实现代也有柳絮,但混在霾泥之中,在昏暗的天日之下瞧不见吧。
江月看着飘动的柳絮,头一次在古今之间找到了一点相同的联系。
宅院的大门突然被轰然打开,闹出这么大动静的是两个小孩。
走在前的小姑娘跳过门槛进来,十二三岁的样子,手还维持着推开的姿势,显然是大声开门的罪魁祸首,后面跟着的小男孩差不多大,无奈地迈步跟进来,委屈巴巴地对苏淮说:
“夫子,我追不上桃生啊。”
他惨兮兮地作为收尾重新关上了门。
苏淮对江月和陆潭初低声催促:“赶紧走。”
然后一回头变了一个人似的,笑容和善讶异道:“桃生和麟光怎么来了?”
江月:“……”
陆潭初:“……”
他们待这么久就没见这酒鬼笑一下。
季桃生小跑着扑进苏淮怀中,“因为想夫子了呀,好久都没来探望夫子了。”
陈麟光把挂在苏淮腰上的季桃生抓下来,“别没大没小。”
他对苏淮作揖,恭敬地问了一声:“夫子。”
苏淮摆摆手,笑说:“叫什么夫子啊,我已经不教书很久了。”
“夫子,我这次来……”
江月没忍住重新打量苏淮起来,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丧气颓靡,浑浑噩噩度日的酒鬼竟然给人教过书,实在看不出来。
他这下盯着苏淮看,可能心理作用吧,还真看出了一点放荡的文人气质。
苏淮的想法落空了,季桃生这闹腾的小丫头还是注意到了江月他们。
“夫子!他们是什么人啊?”
她这声问打断了陈麟光要说的话。
苏淮回答得干脆绝情:“走错了,来问路的。”
陆潭初想说什么,苏淮不给他机会。
“二位不用多谢,出门右拐就好。”
季桃生夸赞:“夫子真是善良。”
她兴致冲冲地跑到江月和陆潭初面前,“两位公子要去哪里?我季桃生在洛城哪里都熟,我带你们去!”
“桃生!别瞎胡闹。”
“夫子你说过,助人者,人恒助之。助人为乐嘛,夫子已经帮了一遭,我再帮帮也无妨。”
“……”
“所以二位公子要去哪里?”
江月反问她:“你是他的学生?”
“是呀。”季桃生好动,跟他们说话时还不停抓着空中飘荡的柳絮。
“更早一些的时候,夫子来到洛城,满川先生的名声可大呢,许多人都听过他的诗。那时候姐姐就很崇拜他,也学着写诗,可是父母亲不许她跟夫子接触,说她是女子。”
“那你……”
“父母亲有了我后,很是高兴,说我性子与寻常女子都不同,就送我来找夫子了。其实当下世道很乱,已经没有那么多人在乎以前的陈规旧俗了。”
季桃生鼓起脸,一下子把手中那些柳絮全都吹散,然后笑了起来,颊上显出浅浅的梨涡。
她吟了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
陆潭初说:“这是才女谢道韫的句子,说的是雪。”
季桃生听他这话很高兴,“是!姐姐也这样说,这是姐姐念与我的句子,我觉得很美。可惜我不如姐姐和这位才女姐姐有才,我写不出,只能记住。”
她扬起笑脸看他们,回到正题。
“所以你们是想去哪里呀?”
江月又确认一遍:“你很了解这里?”
“对。”季桃生皱起眉,脸蛋又鼓起来,这次是因为生气,“你们这些人怎么总是磨磨唧唧的,不信我?”
陆潭初说:“没有没有,你这么可爱,怎么会不相信呢?”
季桃生一字一顿:“巧!言!令!色!”
陆潭初:“……”
小孩真难哄。
江月笑了一声,评价道:“油腻。”
陆潭初:“?”
季桃生歪着脑袋,看看江月,又看看陆潭初:“……他说你像肥猪肉诶。”
陆潭初:“???”
小孩究极难哄!大人也一样!!
江月终于说到正题:“其实我们并没有明确要去的地点,只是想找个地方宣扬一下科学技术。”
陆潭初:“?!”
他又想上手捂嘴了,但这次江月早有准备,把他瞪了回去。
果然,小姑娘明显没听懂。
“你在说什么?”
陆潭初往前迈了一步,看了眼江月,示意他来解释。
“呃,这位公子的意思是说……他想宣扬一下自己的学说。我这位朋友苦学研究,给自己的学说命名为科学。”陆潭初微笑道。
“科……学?”
陆潭初微笑点头。
季桃生苦思冥想,终于一拍脑袋。
“我知道了,科举、科举学,科学,你是要教人怎么科举是吧?”
陆潭初看了一眼江月,“……算、算是吧。”
江月保持沉默。
季桃生设身处地地替他想了一下:“如今乱世,是有很多人宣扬不同学说没错,但是你这科学……当下战争迭起,每逢战时科举便搁置,你的学说估计很难推行。”
江月说:“……其实也不完全是这些内容。”
“我想到该带你们去什么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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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院中,季桃生在那边吵闹时,苏淮和陈麟光正站在中央的垂柳下。
陈麟光经过前面季桃生一打断,正在想怎么找机会再次开口,苏淮忽然问:“你父亲那边最近有什么新消息吗?”
他一愣,“什么方面的?”
苏淮之前从来没有借由他们的关系打探这些。
“朝廷那边。最近洛城有什么皇亲国戚造访吗?”
“……暂时没听到什么消息,怎么了?”
苏淮没立即回答,他望着空中的柳絮出着神,似乎在心底掂量这事有没有必要说出来。
他最后还是说了:“刚刚那两人中穿青衣的那个……姓江。”
陈麟光原本要说的话彻底吞下去。
“……是吗。”
他少年老成,略一思索就对苏淮说:
“我会问问父亲的。”
陈麟光作揖准备告辞,转身走了一步又折返会来:“劳烦夫子先留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