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亭山脚下有一别院,靠近院墙的位置种了一排紫藤,密密匝匝地从院墙上铺展下来,远远看去宛若一片随风而动的紫色云霞。
一个梳着圆髻的中年妇人带着几个下人候在门口,待沈钰下车后齐齐对她施了一礼。
“奴婢桂芳,是国公爷派来迎小姐的。”
那妇人垂眸说道,语气恭敬姿态谦和,既没有好奇地打量她,也没有露出轻视之意。
沈钰不着痕迹地看了这妇人两眼,点了点头:“有劳桂妈妈了。”
说着便在她的引领下往院中走去。
被县丞派来跟随护卫的一队将士面面相觑,听这妇人口中说什么国公爷,也不知指的是谁,一时不知该不该跟进去。
跟在桂妈妈身侧的一个婢女这时走了过来,伸手递出一张名帖:“沈小姐接下来由国公府护卫,就不劳烦各位了。”
军中将士大多不识字,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推了个读过几天书的人出来,让他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
那人挠了挠头,接过烫金的帖子看了半晌,断断续续念出几个字:“大夫……金……将军……公……卫……”
大夫?什么大夫?京中哪位厉害的太医被封了国公不成?
众人不明所以,就听那婢女道:“光禄大夫,金吾将军,镇国公,卫渊。”
小兵啊了一声,指着帖子上那个卫字:“对对对,卫将军的大旗上写的就是这个字。”
无需他多说,众人也知道这卫渊是谁。毕竟青州四年前就被赤焰军占领了,至今仍留有他们的驻军,而赤焰军的主将就是卫渊。
身为青州人,尤其是青州的军士们,或许不认得大周的周,但一定认得卫渊的卫。
众人一阵喧闹,又是惊诧又是羡慕,还有几分期盼。
“卫将军在这吗?俺……俺被他的援军救过,能不能见见他给他道个谢?”
“怎么可能?卫将军早就去京城了,现在在京城做大官呢,怎么会在这里?”
“那……那这上面写的难不成是假的?”
“谁敢在青州假扮卫将军行事,疯了吗?这肯定是卫将军的部下。”
为首的小将最有眼力劲儿,见那婢女只是站在那看着他们笑而不语,知道她并不想多说主家的事,忙将探头往院中张望的两个兄弟拉了回来,抱拳道:“有卫将军接应,我们就放心了。那沈小姐接下来就交给各位了,有劳。”
婢女颔首,对这些将士表示了感谢,又命人送来了赏钱,恭恭敬敬地把人送走了。
…………
沈钰这会儿已经进了院子,见院中铺着青石板路,沿路向前亭台水榭十步一景,显然是精心布置过的,煞是好看。
桂芳一路给沈钰介绍着周围的院落和景致,直到一处名为栖霞苑的地方才停了下来。
“这院中从山上引了温泉水,很是解乏。小姐若是累了可以在这里歇息几日,待您歇好了咱们再启程去京城。”
听这话的意思竟是不急着催她赶路,可以等她歇够了再走。
沈钰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这桂妈妈是有意试探还是真心为之?
她思量片刻,最终顺势应了下来,想着正好借此机会看看这桂妈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此人既是卫渊派来的,她的一言一行就代表了卫渊对她的态度。提前了解清楚,回头到了国公府也能应对的更加自如一些。
沈钰就这么在栖霞院住了下来,好生休息了几日。
与此同时,章家那边则翻了天。
“贼妇戕害我儿,我要让她偿命!”
章春林暴跳如雷,抬脚就要往屋外冲,被章老太爷一声爆喝拦了下来。
“站住!他现在已经到了望乡亭,在镇国公的人手里了,你要如何让她偿命?”
章春林脚步一顿,胸口急剧起伏:“可她杀了我儿……她杀了我儿!”
“那又如何?镇国公要的是沈氏,你儿子死不死,他在意吗?你现在去了,他难道就会把沈氏交出来任由你处置?那咱们章家已经到手的好处怎么办?也要退回去吗?”
章老太爷虽也心痛如绞,但还是保持着理智沉声说道。
章春林双目通红,泪流满面:“那难道就这么算了吗?那是荃儿啊!祖父,那是您最疼爱的荃儿啊!”
章春林是章宏光的亲孙,但自从章宏光登上族长之位后,为表敬重,他们一家便也都改口称他为老太爷,甚少再以“祖父”“曾祖父”的称呼唤他了。
章老太爷自然也是心疼章若荃的,但他更心疼自己!
原本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沈氏也确实没耍花招,老老实实地往望乡亭去了。偏偏这父子俩多事,竟背着他偷偷去劫掠沈氏的嫁妆。
若能成事倒也罢了,谁想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非但没能将事情办好,还将章若荃的性命搭了进去。
现下说要报仇,如何报仇?从镇国公手里把人抢回来吗?
“你也知道那是荃儿!”章老太爷红着眼睛道,“你怎么就放心让他去做这种事?就没想过万一出了差错该如何应对吗?”
今日官府忽然登门,章老太爷被吓了一跳。听闻沈钰在距清河湾十里的地方遇袭,他的心更是悬了起来,生怕她出了什么事不能顺利抵达望乡亭,耽误了章家与镇国公府的交易。
好在后来官差说贼匪全军覆没,沈钰并没有受伤。只是那群歹人被同伙焚毁了面目,身上又没有其他什么明显特征,他们一时查不出是谁,这才来章家问询一番。想看看沈钰是否曾与人结怨,或是有没有什么与章家相熟的人对她的动向比较了解,知道她近日跟章家和离,带着大量财物出城了。
至于章家,他们还真没怀疑。因为章家曾是沈钰的夫家,若想扣下她的嫁妆有很多办法,实在用不着使这种下下策。只是他们不知道,章家和沈钰之间其实已是水火不容,那些嫁妆是沈钰逼着他们归还的。
章老太爷当时还不清楚章春林父子二人做了什么,因此在面对官差时应对得当,表现的确实是毫不知情的样子,甚至还实实在在地为沈钰没有出事而松了口气。
但等官差走后,他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为何自己派去的人迟迟不见回来?清河湾距沛城不过三四天的行程,快马一两日就到了。当地衙门的人都来了,怎么他的人却不见回来报信?
还有章若荃这几日怎么一直不见踪影?他跑哪去了?章春林说他是跟朋友出城游玩了,但沛城附近就这么大,能去的地方就那么多,在哪里能玩得这么尽兴不愿回来?
章老太爷越想越是心惊,忙将章春林叫来问话。这一问,才知晓他们父子二人做了什么。
章春林被老太爷训斥的说不出话来,心中刀割似的疼。
他哪里想过会出差错?沈钰不过一女子而已,身边即使有几个得力的护卫,又怎么挡得住二三十个持刀佩剑的“匪徒”?何况他事先叮嘱了章若荃,为防被对面识破身份,让他远远地看着就好,不要亲自下场。
谁知……谁知……
章春林懊悔不已,却已是来不及,不由掩面痛哭。
章老太爷重重地叹了口气,强忍着泪意道:“你该庆幸官府现在没有查到荃儿的身份,不知道这件事是他做的,否则牵连到族中,之前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章春林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不由一怔,抬起头来:“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您是不让我去认领荃儿的尸体?”
“不然呢?”章老太爷道,“你去认了尸,不就证明这件事是咱们章家做的,是咱们跟沈氏和离之后还要去抢她的嫁妆?”
“这样的事若传出去,咱们章家的脸往哪搁?茂荣该如何在官场立足?茂芝又如何在书院读书?还有章家的其他子弟,他们今后的仕途又该如何?”
章春林见他不仅不让自己去报仇认尸,还一口一个茂荣茂芝,满心都是大房的人,顿时气得面色涨红目眦欲裂,跳脚道:“那是我儿子,是我的亲儿子!他死了你竟都不让我去给他收尸?难道要任由他被官府丢到义庄,将来随便找个地方挖坑埋了吗?!”
义庄里的尸体能给卷个席子挖坑埋了都算好的,这些年死的人太多了,义庄本就没人愿意去,后来人手更少,对待尸体的态度也越发随意,很多时候都是直接丢到乱葬岗上,任由野狗撕扯分食。
他辛辛苦苦养了十几年的儿子,难道要看他最后落个曝尸荒野的下场吗?
“我难道就愿意如此吗?”章老太爷拄着拐杖吼道,“若非你贪心,不懂取舍,怎会是现在这般情形?你们父子俩做这么大的事却不事先告诉我,不就是想要将这笔钱财独吞?现在出了事你倒怨起我来了,早干什么去了?”
章春林被这几句话吼得语塞,呜咽半晌后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都怪他,都怪他贪心又不谨慎,竟将荃儿害到如此地步!
还有沈氏……那个贼妇!
章春林连扇了自己几个耳光,知道事情已不可挽回,擦了一把泪道:“那我偷偷去给他收尸总可以吧?等义庄的人把尸体扔出来后,我把他带回来,这总行吧?”
“你若觉得自己定能做得万无一失无人察觉就去,但我劝你最好不要。”
章老太爷道。
“倘若被人发现你给一具无名尸骨收敛,旁人问起你该如何作答?”
这番话看似没有拒绝,实则就是不允。
章春林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祖父,那是您的亲曾孙,您的亲曾孙啊!”
“我不止这一个曾孙,章家也不止他一个子弟,而你……也不止这一个儿子。”
章老太爷心痛但态度坚决地说道:“为了章家的前程,为了二房的将来,你仔细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