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洲很快便走了。
姜瑶躲在屋里,瞅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不知为何竟然有点失落。
正想着,屋外有人咚咚敲门,是李队长。
姜瑶回了神,连忙开门热情招呼,“李队长,您进来坐,找我有事吗?”
李队长没进屋,似乎是避嫌,站在屋门口叹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道:“你身体不好怎么不早说呢,以后千万不能叫你下地干活了。”
姜瑶:“?”
不是,她身体什么时候不好了?
姜瑶懵了懵,一瞬间瞪圆了眼看向李队长,“谁,谁跟您说我身体不好啦?”
“方才谢云洲亲口说的。”李队长压根没想到谢云洲满嘴谎言的可能性。
毕竟两人算是老相识了。
他和谢云洲都是一个军区部队出来的,只是所在连队不同,职责分工不同罢了。
“小姜同志,”李队长语气严肃,“这种事不必瞒着,你自小体虚,做不了重活累活,偷偷躲起来一个人哭干啥呢?要不是谢云洲在路边看见了专门跟我说,我还不知道呢。”
姜瑶越听越迷糊。
李队长想了想,又道:“咱们大队不是不通人情,你放心,我想想办法,给你安排一个不那么累的活儿。”
听到这句,姜瑶分分钟不迷糊了!
能不下地干活,这才是关键啊。
谢天谢地,感谢仗义执言的谢云洲同志,她保证再也不说他是地主崽子了呜呜呜。
姜瑶感动抹泪,低下脑袋,默默吞下所有的反驳和否认,伤心失落地做垂泪模样。
只等着大队长给她安排一个轻松省事的活儿。
李队长也是发愁得很,他仔细看过上头的文件政策,这以后,响应号召下乡插队的知青只会越来越多。
前沟岔哪里有那么多的活儿让人干?
男知青倒是容易打发,直接弄去山上的采石场,干一天算一天,好歹能给队上增加一点进账。
女知青力气小,打不了石头,暂时安排去庄稼地锄草,到了明年,再看情况手把手教她们开荒种地。
至于姜瑶,个头明显高出同龄人一茬,将近一米七,平时打量那张漂亮的脸蛋儿,白里透红的,怎么就体虚体弱了呢?
李队长百思不得其解,但同时,又对谢云洲的话深信不疑。
毕竟谢云洲和姜瑶非亲非故的,两人此前不认识,如今只见了一面,犯不着给人家说谎话不是?
姜瑶体虚,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能干啥呢?
李队长沉思许久,给队上扫盲班教书认字?
问题是前沟岔生产队前两年就办了一个扫盲班,已经有村里人在教大家认字了。
是队上牛主任的闺女,这种轻省的活儿,一天就能赚五个公分!
别小看这五个公分,成年男人在地里累死累活干一天的活,才能赚够十个公分。
去当老师?也不成,小学在红旗公社那边,远呢。
李队长插不上手。
教书当老师,此路不通。
放牛放羊——队上怎么可能把牛羊□□给初来乍到的知青?
旁的不说,羊群是公家的财产,有硬性的任务指标,到了年底要交上去,重要着呢。
此路也不通。
去山上打猪草……想到这里,李队长眼角抽了抽,认真考虑了一下。
打猪草赚的工分并不多,忙活一上午,打够五篓猪草才能赚两个工分。
虽说打猪草是队上小孩儿才能挣的工分,但姜瑶这不是体虚吗,情况特殊,也不是不能破例让她干。
就这么定了!
于是姜瑶在知青院歇了不过半个小时,就有了轻松的活计,屁颠屁颠跟着队上的一群小孩割猪草去了。
上山的路上,年仅八岁的狗蛋一路不放心地叮嘱,“小姜姐姐,你别乱走,跟着俺们踩出来的小路走,路边荆棘刺多,划破了皮可疼哩。”
姜瑶咚咚点头,手里举着一把小孩儿专用的小镰刀,肩上背着大背篓,跟在一水的七八岁左右的小萝卜头身后……
要问她羞不羞,是有一点羞的。
没脸没皮跟着小孩儿挣工分,确实有点丢人。
但和辛辛苦苦下地种地比起来,这点脸皮算什么。只要脸皮厚,就能咸鱼躺平享受生活。
姜瑶一边努力安慰自己一边跟着狗蛋上山。
山间小路纵横,绿意葱葱。正午的阳光越发炽热猛烈,穿过密密丛林,从四面八方落下来。
山上刮着风,风也闷热潮湿。
迎着风,姜瑶心情极好,在山上止不住好奇,四处东张西望。
走在前面的狗蛋不放心,隔一会儿就要扭头看一眼姜瑶。
出发前,李队长抓着狗蛋耳提面命交代,让他带着姜瑶上山打猪草,别让这个城里来的漂亮小知青在山上落了单。
当然了,让狗蛋顺便照顾一下“体虚体弱”的姜瑶,帮帮忙,搭把手。
小狗蛋很乐意帮忙,他喜欢姜瑶这个漂亮姐姐,皮肤白白净净,笑起来格外好看。
前沟岔的村花算什么,姜瑶才是最漂亮的!
“小姜姐姐,你看,这就是俺们要割的一种猪草。”他割到一把猪草就给姜瑶认一认。
姜瑶拿到手仔细瞅了瞅,绿油油的叶片,蔓很细长,嗯……好像和地上的那堆杂草没什么区别啊。
是她太笨了还是这些猪草确实长一样呢……
姜瑶原地思考了一会儿,有那么一瞬间脸色狠狠扭曲了一下。
她飞快地瞄了一眼狗蛋,点点头,倔强地表示自己记住了。
狗蛋把割下来的猪草扔回自己背篓,浑然不知姜瑶看得眼花缭乱根本分不清这些草,他带着姜瑶继续认下一种猪草。
猪草在这里并不是特指一种植物,有鱼腥草,卷耳草,甚至包括庄稼地里的番薯茎叶。
姜瑶这个“草盲症”一时半会学不会分辨猪草,只能亦步亦趋跟着狗蛋,狗蛋弯下腰割猪草,说这一片都可以割。
姜瑶便高高兴兴停下脚步,和他一起割猪草。
啊,有人带真好。
话说回来,长时间弯腰割猪草,说不累是假的,但在山上能自由活动,没有人时时刻刻盯梢。
姜瑶割两茬猪草,就去旁边的阴凉树荫下乘一会儿凉,等到不那么热了,再站起身继续跟着小孩儿后边打猪草。
她割猪草不大熟练,尽管已经很注意保护自己,但还是有好几次,不小心让草丛间的荆棘划破了手心手背,疼得眼泪汪汪。
姜瑶很少干这些活,手心没有硬茧,软乎乎的全是肉。如今白皙柔软的手上一下子多了好几处划出来的血痕,看着便触目心惊。
“小姜姐姐,你没事吧?”狗蛋语气关切。
“没事。”姜瑶含着泪心疼地摸摸自己的手。她下意识去打量狗蛋,怎么不见他喊疼。
却见小孩儿的两只手黑乎乎的,手掌心厚厚一层茧,十根手指头关节粗大,有些丑陋,像是曾经有过冻疮。
注意到她怔愣的目光,狗蛋嘿嘿笑,不好意思地把两只手藏到身后,“俺的手不好看,不像小姜姐姐的手又白又细。”
姜瑶张了张唇,一时间想说些什么安慰他,话到嘴边,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犹如海水一般的酸涩和羞愧涌上她的心头,她想,小狗蛋都不喊累喊辛苦,她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摸着自己的伤口疼得眼泪汪汪?
可是,可是,真的好疼啊,呜。
姜瑶决定明天就进城,想办法换点钱,然后一口气买两对劳保手套!
她一对,再送给狗蛋一对。
如此,日后上山打猪草就不必受伤了。
打猪草的这帮小孩年纪小,玩心也大,猪草割着割着,不知什么时候就跑去山壁下,踮着脚去摘高处的姑娘果。
“姑娘果?什么是姑娘果?”姜瑶仰头好奇。
狗蛋给她介绍,“姑娘果只在我们前这边的山上长,可好吃啦。”
所谓姑娘果,就是前沟岔山崖上生长的一种橙色小果实,宛若龙眼大小,姜瑶从未见过。
这次在山壁上意外发现的姑娘果有一小片,长得太高,一帮小屁孩折了树枝,拼命踮着脚都够不上。
姜瑶瞧半天热闹,嗐了一声,问:“这东西好吃吗?”
狗蛋着急,围着个头高的姜瑶团团转,“好吃的,可好吃了,酸酸甜甜,和吃糖一样。”
一听是酸酸甜甜的滋味儿,姜瑶顿时也有些心动了。
说实在的,她在现代社会什么都见过,确实没见过山里土生土长的小姑娘果。
姜瑶舔了舔唇,二话不说夺了狗蛋手里长长的树枝,仰起脑袋四处观察,找了一个合适的角度。
仰头,拼命踮脚,树杈子使劲一勾,废了老半天才把那簇诱人的姑娘果勾下来。
“小姜姐姐,你好厉害。”
“小姜姐姐!……”
“别夸了别夸了,”姜瑶不大好意思,红了脸招呼,“都过来,过来吃啊。”
众人围成一团,龙眼大的姑娘果,一颗一颗沉甸甸坠在枝丫上,小孩们直接摘下来吃,又酸又甜满足地眯起眼。
姜瑶微微犹豫,入乡随俗,也顾不上洗一洗了,摘下一颗在衣服上随便擦了擦,放进嘴里。
唔,果然又酸又甜,还挺新鲜。
姜瑶吃多了好东西,倒不觉得这小小的姑娘果有什么稀奇。
她图新奇尝了两三个,剩下的一大把统统给了眼巴巴望着自己流口水的一群小屁孩。
可怜见的,都馋坏了。
姜瑶摇摇头,坐到了不远处的阴凉下,等着这帮小屁孩吃完了姑娘果,然后一块启程下山。
回程的路上,狗蛋在前头蹦蹦跳跳,姜瑶的眼睛难免望向了他背后的小背篓。
好家伙,一小屁孩割猪草,居然肉眼可见比她割的还多!
姜瑶脸皮挂不住,暗暗加快了脚步跟上前面的狗蛋,醉翁之意不在酒:“狗蛋,你背篓重不重啊?”
一帮孩子里面就他割猪草最多。
狗蛋嘿嘿:“不重。俺割猪草多,一上午能记两个工分!下午还去捡牛粪,牛粪也能记一个工分嘞。”
“……真棒。”姜瑶语气酸溜溜的。
正说着,两人拐了弯来到一片幽暗静谧的山路上。
这次姜瑶走前面,忽然,旁边林子里冷不丁窜出一个矮瘦人影。
“妈呀。”姜瑶吓一跳。
狗蛋也吓了一跳,一个箭步冲上前,把姜瑶护到身后。
待到看清人影,狗蛋气不打一处来:“老牛头,你藏这儿干嘛?”
老牛头,就是前沟岔队上的牛主任。
只见他个头矮小,大约一米六,长得瘦巴巴,唯独一张脸肥且宽大,宛若短小精悍的老鼠。
姜瑶没有以貌取人的习惯,然而见了牛主任那双滴溜溜转的小眼睛,本能地厌恶,不由后退了一步。
看见狗蛋窜出来,牛主任脸色不大自然,冲着姜瑶点头笑笑。
不等他开口说话,狗蛋气得一股脑冲上去,拽他的裤头,“老王八蛋,你在这儿干嘛?我就知道,你故意藏这儿吓小姜姐姐!是不是以为她一个人打猪草呢。”
听到这话,姜瑶霎时变了脸。
牛主任嘴里哎哎两声,抓紧自己的裤腰带,照着狗蛋脑袋抽了一巴掌。
“狗蛋,你放手!你个杀千刀的,你拽我裤头干啥!”
狗蛋才不怕他:“你上山干啥?”
“这山上是你家的?我还不能上来看看了?”
“你有这么闲?”
“我哪天不闲了?你再不放手,当心我带人抓你关牛棚啊。”
“哼,我怕你!”狗蛋用力呸了他一声,望一圈四周,发觉身边的小伙伴都早早走在前面下了山。
他人小,脑子却机灵,趁牛主任不备狠狠踹他膝盖一脚,然后转过身拉着姜瑶,一溜烟就跑了。
牛主任被他踢瘸了腿来不及追,眼睁睁看着姜瑶溜了,蹲守了这么久,愣是没说上一句话。
气得骂,“狗蛋,老子和你没完!”
托狗蛋的福,姜瑶全程都没和牛主任对上,话都没说一句。
逃离那条幽暗山路,姜瑶心有余悸,“狗蛋,那是谁?”
她必须提前打听清楚。
“小姜姐姐,你别怕,他是俺们队上的牛主任,大队长说了,老牛头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牌,瞎折腾,没用。”
狗蛋强调,“在前沟岔,大队长才说了算。”
“是,是吗?”姜瑶扭头望一眼身后,仍然觉得后怕不已。
这个牛主任,八成是故意藏小树林那里,想要逮住她落单的时候吧。
她无比庆幸自己经过谢云洲那一遭,牢固树立了安全意识,走山路走中间。
上了山,也是亦步亦趋跟住了狗蛋,不让自己落单。
姜瑶后怕地闭了闭眼,问狗蛋:“你刚刚那么得罪牛主任,还踹他一脚,没事吧?”
狗蛋甩甩头,“怕啥,俺奶说他小时候光屁股没奶吃,她抱回家辛辛苦苦奶了大半年呢,他敢斗俺家,俺奶能拿着扫把追他打三天三夜。”
“………”有这么一番渊源,难怪狗蛋不怕牛主任。
姜瑶想了想,当即问:“狗蛋,想吃糖不?”
“想!”
“那我交给你一个艰巨的任务,”她必须给自己加一层安全保障。“以后我上山割猪草,你带着其他小伙伴全程跟紧了我,不能让我落单知道不?”
狗蛋拍了拍胸,“这还用说,男子汉大丈夫,就该保护女娃儿。”
姜瑶狠狠沉默,望着眼前没她腿高的男子汉萝卜头,险些给他翻一个白眼。
“还有啊,”姜瑶没好气,看了一眼狗蛋背后沉甸甸的背篓,羡慕地要命,“以后割猪草帮我割一点,你帮我把任务完成了,每天下了山我给你一块碎糖!”
狗蛋眼睛放光,“那不成,你得拿一块糖让俺先看看。”
姜瑶“噫”了一声,这年头小屁娃也精着呢,居然怀疑她空手套白狼骗人?
她气呼呼地去掏裤兜口袋,从空间里拿了一块常见的散装碎糖,彩色糖纸见不得光,她提前剥了,只拿出小小的糖块在他眼睛面前晃来晃去。
狗蛋儿的眼睛跟着转,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姜瑶噗嗤一笑:“别馋啦,给你吃。”
就当谢谢他方才帮自己躲过牛主任。
交易就此达成。
姜瑶怕他嘴不严,提前警告道:“这事谁也不能说啊,你爹娘都不能说。要让别人知道我手里有糖,我手里的糖保不住不说,你一定没糖吃了。”
“俺谁也不说,小姜姐姐,你把糖留着,俺天天帮你打猪草!”
“一言为定。”姜瑶顿了顿,又道,“狗蛋,姐姐再求你帮一个忙好不好?”
“还要帮什么忙?”狗蛋纳闷。
姜瑶垂下眸:“你把今天我们半路遇上牛主任的事,去告诉李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