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吃完午饭,夏知惜就决定带沈谕瑾在浔南逛逛,毕竟上回来也只来得及带对方在山海步道哪儿走一趟。
叫沈谕瑾来浔南过年是纪暄研的意思,沈谕瑾也没打算呆太久,正月初三上午就准备回宴海。
夏知惜挺想带他在这,他以前也呆过一段时间的城市逛逛。
大过年,大街小巷都有一窝蜂的小孩拿着鞭炮四处炸,怕有小孩故意拿鞭炮扔小羊,两个人出门就没带着它。
徐外婆给它囤了些小零食,它给投喂得开心,舒服得团在地毯上懒得动。
浔南的冬天,没有宴海那么冷,因着回暖也快,冷得最难熬的时候,满打满算也就两个月,用不上地暖,屋内大多依靠,紧闭门窗回暖避寒。
一二月的宴海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空气里泛着潮气,有着钻透骨子般的潮冷,时不时一阵扇巴掌似的妖风,刮得人耳红鼻冻的。
两人正走在旧社区附近的市场里,大过年的流动摊子都收了,只有几家店家开着店面,店里袅袅飘着食物的白烟,店主全缩在避风的地方,揣着热水袋缩头缩脑地取暖。
夏知惜带着人,从一处摊子,买了三角糕、三角粿、粿包拎着走。
沈谕瑾瞧着老半天才舍得伸手指指付款码,又像被针扎似的,猛地把手缩回怀里的老板。
他跟着小姑娘往外走的同时,忍不住问:“你们没打地暖靠什么过冬?”
夏知惜瞅他一眼,半得意半调笑:“当然靠我们浔南人天生自带的阳刚之气硬撑了。”
这时,两人走出市场,迎面刮来一阵妖风,而后那前一刻的硬撑阳刚人,嘶了一声,默默往身边人身后躲了下。
打脸来得太快,沈谕瑾没忍住笑了一声:“躲什么?你的阳刚之气呢,大摄影师?”
夏知惜把脸往脖子上的围巾里埋了埋,含含糊糊说:“……二月暂且不足。”
沈谕瑾笑了好几声,直到夏知惜面带不爽地瞅他,他才歇停,含着笑说:“那我给你补补吧?”
夏知惜愣了下,这玩意能补?
“手伸出来。”
夏知惜瞧着面色不似作假的沈谕瑾,半信半疑地伸出手,少年的手覆在她手心上,她手心一热一沉。
手里给放了个裹着毛绒布的暖手宝。
夏知惜惊讶说:“你哪儿来的?自己带的?”
沈谕瑾挑眉:“我又不太怕冷,怎么会带这种占地方的东西。是纪姨给的,说怕我不适应浔南的冷。”
夏知惜更难以置信了:“你是说,我妈妈,我亲爱的妈妈,没给她的亲闺女我暖手宝,反而给了比我更不需要的你?”
沈谕瑾看了夏知惜几秒,很聪明地没选择顺着她话下去,他唔了一声,思考般说:“可能是因为。你有着十六年抵御这种寒冷的经验,总结而言,你是level.99,而我是脆皮的level.1,纪姨这是在关爱小兵。”
夏知惜觉得他这话很顺耳,点了点头:“嗯,很有道理。”
而后被奉承的level.99的大兵,理所当然地拿着level.1小兵的装备继续行走。
转身得毫无犹豫,拿走得毫无负担。
主动掉了装备,还被丢到后头的沈谕瑾,瞧着前边人的背影,失笑片刻。
他几步向前,和夏知惜并肩。
他看着垂眼就能瞥见的,少女露在发丝外,盈润的被冻得泛着淡红的耳廓,没忍住用手背碰了下,她耳廓中部那颗褐色的小痣。
沈谕瑾确实不怕冷,手背温度比夏知惜的耳廓还要高。
耳际突如起来的温热,吓了夏知惜一跳,她停下步子,转身抬头看过去:“你,”
“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本垂眼看着她的沈谕瑾,被这飞来的问题问得一怔。
他见夏知惜的面色实在认真,沉吟片刻说:“年前学校有过一次体检,确实高了些,好像到186了?”
“高了四厘米?你还是人吗?”
沈谕瑾语调懒散:“你不是也高了点,大概一厘米?”
夏知惜撇了下嘴:“错,是零点七五厘米,我现在167.5厘米了。”
她说完嘀咕着:“不是说二十还能窜一窜,没关系我还能长。”
沈谕瑾失笑。
两人站着的地方,是一处不算太小的巷子,巷子两边都是挂着牌子的小旅馆和会所,冬日的阳光斜斜地扎进来,两人站着的位置是唯一能照到太阳的地方。
因着过年的缘故,这处生意不热闹,巷子偏安静,不远处的巷弄里,远远地传来孩童笑闹的声音,偶尔的鞭炮声空脆地顺着巷壁递过来。
就在这一片安静里,蓦地响起一道略沙哑而气势很重的声音。
“小孩儿,你们要是不走,就挪挪地方再说话,挡我阳光了。冬天阳光再好,站这儿说话不刺着眼?”
两人顿了顿,顺着声音看过去,见着裹着件版型时髦的黑长棉服的青年。
青年眼下带着点青,五官冷硬,面色潦草,冒着胡茬的唇边叼着根没点的烟,内眼角锋利的眼睛瞥过来。
他在和夏知惜对上眼的时候,面色微愕。
“热心市民?”
“贺警官?”
夏知惜的话脱口后,少年的眼神正到贺垣的身上。
夏知惜瞧着贺垣身边落着的满地烟头,沉默片刻:“您这是,没睡?”
贺垣把嘴边的烟别到耳后去:“出任务呢。”
夏知惜哦了一声,眨下眼:“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贺垣看了他们一眼:“现在忙完了。”
他说着伸手,大拇指往后头一处巷子里停着的面包车指了指:“诺,你柳儿姐也在呢,都在车里吃盒饭。”
夏知惜没忍住眼睛亮了下:“柳儿姐也在啊?”
贺垣支着腿,闻言点了点头:“你认识那几个都在。”
夏知惜没忍住笑了笑,又想起些什么,看着身边的人。
沈谕瑾看过去:“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沈谕瑾目视少女趴在车窗哪儿敲窗,而后车门打开,夏知惜像遭遇土匪一样给扯进去。
一同看见这一幕的贺垣,很没必要地解释了一句:“我们队员普遍比较热情,这孩子又很受他们喜欢。”
就差直说,这土匪样,不是他们平日的风格,也和他无关了。
一蹲一站两人沉默几分钟。
蹲着的那人站起身子,拍了拍衣服上落着的烟灰,因着比沈谕瑾还要高些,贺垣垂着眼看他说:“小子,你有什么话想问?”
沈谕瑾挑眉:“你怎么知道,我有话问?”
贺垣笑:“虽说你掩饰挺好,但我什么人没见过,你这小孩还嫩点。”
沈谕瑾扯了下嘴角,也没否认,他开口说:“前年八月宴海新安区发生过一起凶杀案,在十一月发生的又一起案件,被确定为连环案,这个案子是贺警官你接手调查的吧?”
贺垣听到这,挑了下眉:“怎么,你还是个刑侦迷?那案子确实是我接的。”
他像是又想起那段时间的繁忙,牙疼般嘶一声:“别说,我呆宴海有几年没碰上这种了,这案子当时查得费劲就算了,最后居然卡在最要命的地方,一直没能结案。”
“一直到一个小姑娘带着无意拍到抛尸现场的相机到你们局里?”
贺垣认真看他一眼:“那小姑娘和你说了?”
沈谕瑾看了他几秒:“看来确实是这样。”
贺垣:“?”
贺垣气笑了:“原来是套我话。”
沈谕瑾嘴角勾了下:“只是也正巧,我长到这么大,见得人意外也挺多的。”
贺垣莫名觉着这小子是故意这么说话的。
他捞了把自己的头发,问了一嘴:“那孩子没和你说过,你怎么会问这话?”
“她社交媒体发过繁花公园的照片,照片角落里垃圾桶画的芙蓉花,和市报发现尸体的垃圾桶上一样。”
贺垣哦了一声:“被检验科拉走那垃圾桶啊。”
他说完,又笑了笑:“小子,这么会分析不要命了,真当玩游戏呢。”
沈谕瑾笑了下,没接话,只是又问:“那时候,她伤得很重吗?”
贺垣本来以为这小子和夏知惜关系密切,知道点这事不意外,但听到这意识到,以上一切居然都是他推测的,这人连那小姑娘当初的伤势都不清楚。
贺垣没忍住问:“你和那小姑娘什么干系?”
沈谕瑾有点诚挚地说:“家里人认识的关系,只是一年前才恢复联系。”
他话头不明显地顿了下:“她和我提过点这事,她说,要不是她玩伴,她可能差点就死了。”
贺垣随着这话显然也想起点那时的情形,陷入沉默。
“这事不好问,我觉得问您最合适。”
这话确实在理,关系亲近的人,心里当然会在意对方的遭遇,但是触及些不好记忆的伤势,不好问,也不忍心问。
贺垣显然也清楚,他啧了一声,松口说:“告诉你也行,说到底这事也在我们。”
贺垣的视线飘远了点,像是在回忆,过了会他说:“我们的人赶到的时候,那孩子趴在地上,护着她的拉布拉多犬因为被捅了二十几刀,当场死亡。那孩子被扇了一掌,右耳造成鼓膜穿孔,腹部受到重击,造成腹部外损伤。”
“我们挺愧疚的,”贺垣收回目光,把耳后的烟捏到手里:“救护车来的时候,那孩子一直抱着那只狗,怎么也分不开,要不是她后来撑不住昏过去了,可能都要连着狗一起用担架抬上去。”
沈谕瑾早清楚这件事背后,肯定存在着很残忍的一面,但他听到青年口中的话时,目光还是忍不住沉了沉,眉头无意识地紧蹙。
面色怔忪中,难免含着几分伤感。
他顿了几秒,才重复说:“愧疚?”
贺垣抓了下后脑勺,半晌才解释:“那个罪犯那天甩掉了监视他的人,他返回抛尸现场的时候,见到了取相机出来的小姑娘。把小姑娘当做下一次目标,但是他背离前两次轨迹,选择当天下手,我们调取监控,才发现他一直尾随那孩子。”
“本来有了证明他作案的直接证据,就能直接逮捕他。”
剩下的不用解释,自然是他们发现对方居然脱离监视后,立刻调取行动人员过去,但很遗憾,还是留下了遗憾。
沈谕瑾看着青年眉眼中的沉痛与遗憾,很清楚,对方也对这件事无力挽回,也对这个结果感到难受。
但他动了动唇,无法说出任何话,心中甚至产生一丝不该产生的愤怒。
但这愤怒没有发泄口,也无法发泄,他时隔近两年,在面临这过去的沉重,产生了每一个曾经身处其中的人,心中都会产生的情绪。
对生命逝去的悲伤,对亲近之人遭遇的沉痛,以及对罪犯的愤怒,和对尽力而行,却没能做到最好的警务人员的迁怒。
要是能更及时一点,要是能更快一点,要是能更早发现!
这种想法盘旋在脑海里,让人压抑般沉重,又在下一秒被粉碎,随风而逝。
因为,他们心中这种想法,何尝不是警务人员的想法,他们的迁怒,只会让警务人员越发自责。
于是,那一点迁怒沉甸甸地坠在心间,成为生者向前走的遗憾的枷锁。
但时光还长,遗憾总会随风逝,风来时,会带来埋于地底下的思念,枷锁也会老化消逝。
向前走吧,时光漫长,人生总归会有遗憾,但思念和过去的羁绊连绵,那都是岁月的礼物。
遗憾总存,羁绊永在。
沈谕瑾咽了咽喉咙,一时说不出话。
贺垣对他这态度接受良好,他看了眼面包车那边:“这小姑娘现在的状态,我也能放下心些了。”
沈谕瑾眸光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再问些什么,那边夏知惜开了面包车车门,和一位身材高挑,一头利落及耳短发的青年女性下车走了过来。
那青年女性瞥了沈谕瑾一眼,并不好奇,而是对贺垣说:“贺队,回去了,赵局找。”
贺垣把捏半天而微微变形的烟放嘴里咬着,狠狠说:“这老头,年三十真不打算让我歇歇?”
夏知惜下来时,提着一透明袋东西,瞧着七七八八的一堆零食,她单手拎得费劲,勉强空出只手和那青年女性摆了摆手说:“那柳儿姐,你们忙,我们就先走了?”
柳儿姐拍了拍她脑门说,公事公办的表情柔和了些:“行,这些零食你都拿走,反正你们小孩更喜欢些。”
贺垣听到这猛地看过去:“艹,叶柳我的干脆面!”
叶柳一巴掌拍贺垣背上,啪一声,力道挺大,给他呛得差点把烟喷出来:“吃什么吃,回局里你忙得来吃啊?走人!”
她说着和夏知惜挥了挥手,又冲沈谕瑾点了点头,拽着人走了。
两人眼见着面包车远远开走,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夏知惜忍不住看向,情绪莫名有些不好的少年。
“你不想问,我怎么会和他们认识?”
沈谕瑾眨了下眼,面色缓和了些,他懒洋洋睇过去说:“想,那你现在想和我说?”
夏知惜因为这询问,怔了下,她看向沈谕瑾和平日没有区别,却莫名含着点看不懂的情绪的眼睛。
她顿了下说:“暂时,不太想说…”
沈谕瑾笑了下:“那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
夏知惜没想到这话题,这么快就略过去,轻轻哦了一声。
她身边那人又突然问:“那警察怎么叫你热心市民?”
她看过去,那人又啊了一声,拖着点声音迟疑说:“这个能问吗?”
夏知惜眨眨眼,思考片刻,点了点头说:“我因为答应过粉丝,给她们拍繁华公园几种花的花期图,在八月把缩时相机放公园里,后来提前去取的时候,发现拍到对他们有帮助的照片,就去了警局。”
“然后…”
“当场给你颁了锦旗?”
夏知惜撇下嘴:“然后,我就被口头批评教育了…”
沈谕瑾差点没忍住笑。
夏知惜抿下嘴,郁闷说:“他们说该奖励奖励,该批评批评,在公园爬树放置相机就是不对,先批评再奖励,让我高兴的劲头余韵多些。”
夏知惜说完,满脸的‘我真是谢谢他们为我的情绪着想了。’
沈谕瑾没忍住哼笑一声。
夏知惜还没来得及不满,她手里的袋子提手被拽了拽,沈谕瑾拉过其中一根提手,扬着笑说:“别郁闷了,热心市民,我这个热心群众帮你提一半袋子吧?”
夏知惜想说,你都上手了还问什么,但她没那么说,只是看了他一眼,应了一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