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并未感到太大的落空,毕竟林蕴霏也还没使出全力:“老夫人可愿先听听晚辈对女学与女官的设想?”
对方默然不语,便是准许之意。
“晚辈斗胆想让天下女子步出闺阁,如男子进入私塾、书院乃至太学一般进入女学攻读圣贤典籍。男子读什么书,她们便读什么书。而后效仿男子参与科考,她们也做笔考,由学士们批卷选出考绩出众者,分配为不同品轶的女官。”
“女官们不仅可入后宫,亦可入前朝,为国效力。”
筠老夫人看着她眉目奕奕的模样,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那时她亦是初生牛犊,尚不知女子想在军中立足有多么不易。父亲不答应她上战场,她便悄悄打马跟在队伍的后头,斫木斩棘,翻越山头,宿在冷石上,饮水野溪中,无有发出一句怨言。
他见她肯吃风餐露宿的苦,转念答应了她随军的请求,并带她与将士会面。
碍于父亲的威望,军中上下未曾当她面说她一句不是,但她能感受到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纷杂目光,好奇、不屑、嘲弄,宛如带刺长鞭向她挥斥而来。
那夜她终于歇在了营帐中,不必受风雨侵扰。
她却将自己蒙进被褥,无声地大哭一场,咸涩泪水浸湿整张面颊。
翌日她寻到她的父亲,说愿从寻常小卒做起,按照军功晋升。
自此她跟着兵卒们同食同住、同操同练,在一月后的战事中斩杀敌军十人,使那群只认拳头软硬的汉子开始对她改观。
而后她又豁出性命永远冲在大军的最前方,啖血饮酒在所不辞,终于收服了父亲培养的府兵。
再接着前朝生乱、民不聊生,她顺着局势拥立先皇为帅,凭借长枪数次荡开绝境。
她幼时曾对爹娘拍拍胸脯,轻言“终有一日,我也会成号令千军万马的威武将军”。
彼时她还不知晓,从受全军孤立的马前卒变成后来掌管数万兵卒的将军,她用了将近十年,换来遍体难消的丑陋疤痕。
而从声名大噪的女将军变成在宅院中深居简出的侯爷夫人,她仅用了怀胎的那十个月。
因为知晓来路多艰且不会有太好的结果,所以再于心不忍,她也要口出恶言让林蕴霏及时止损。
隔着粗糙的茧抵着另一个厚茧,筠老夫人交缠十指。
“殿下,恕我倚老卖老讲上两句不中听的话。创立女学是前所未有的举措,有违世俗认知,甫一提出,朝野上下不知要有多少质疑之音。你的想法虽好,但实难推行。便是我进宫献言,陛下也断不会采用。”
对方回绝地太快了,好似急于将她打发走。
好在林蕴霏没有错失女人适才眸底的挣扎,她紧接着出言争取道:“我正因清楚这些想法不易实现,所以才来寻老夫人您相助。老夫人曾匹马当先成为行伍间头一位女将军,我相信您绝非知难而退的人。”
“倘若连老夫人都不敢出面,晚辈再想不出还有谁愿意替天下女子争权。”
“殿下不必给我戴这样的高帽,老身属实是无力相帮。”对方防意如城、油盐不进,让林蕴霏一时不知该如何为继。
林蕴霏自然不会就此放弃游说,心中则难免感到挫败。
在沉默中林蕴霏搜肠刮肚,想要找到更能打动人的措辞,脑子却面临一片空白。
“邓筠将军,晚辈还是想再说几句劝言,”面前少女吐字唤出那个她暌违许久的称谓,邓筠砌起的心墙因这一晃神刷然倒下大半,“我清楚您担心创办女学与拔擢女官的想法即便说出去也可能会成空,但那又何妨呢?”
“若是暂时无法将女学推至大昭全境,先在皇城中试行亦无不可。”
“若是女官暂时不得立于前朝,那就退而求其次,先在后宫中站稳脚跟,慢慢谋取未来。”
“若最终什么都求不到,那我也认命,继续琢磨其他或许可行的法子。”林蕴霏万分恳切地看着她,道出那些是劝说她、更是坦露自己心志的话。
“总之,若我试遍所有可能,哪怕仍然无功而返,亦能换取我心无愧。”
好一句问心无愧!
眼前遮蔽天日的重峦叠嶂就此剥落,金日破开云雾直直照亮心湖。
邓筠长林蕴霏几十岁,她见过不计其数困囿于宅院的女子,其中包括迷失了自由与姓氏的自己。
人人唤她筠夫人,称她是清远候府的当家主母,称她是清远候姚舜义的妻子。
她听着这些称呼,逐渐也变得习以为常,甚至忘记了她最初争取功勋是为了让天下人惊叹着讲出“你说那位威名赫赫的女将军啊,她叫做邓筠”。
她真正想要听到的称呼是将军,是邓筠,而非谁的妻财。
邓筠扪心自问,若今日她不答应林蕴霏的请求,待林蕴霏走出姚府后,午夜梦回之时,她对镜顾影可会后悔?
应是会后悔的吧。“沙中月”入喉时她便察觉前尘恍若隔世,她似是行差踏错。
适才她之所以想要赶快回绝林蕴霏,其中也有贪图眼前平静、不愿面对迷失事实的缘故。
而林蕴霏的这番话有如惊雷,将她彻底点醒:她绝不该未醉装醉、与世同醉,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二十岁的邓筠决计不会想见到六十岁的自己是个甘于随波逐流的怯懦者,她如若听见林蕴霏的请求,定会快口应下为女子请命一事。
醍醐灌顶有时仅需要一瞬,邓筠心下做出决断。
就在邓筠欲开口时,一道清亮的声音插话道:“祖母,你便答应公主殿下吧。”
一位稍显眼熟的女子从屏风后探出身来,如蝴蝶一般翩跹至邓筠的身边。
因异常专注于谈话,林蕴霏被她的突然现吓了一跳,所幸面上未有失态,只是手心捏了把薄汗。
待冷静下来定睛一看,林蕴霏发现她正是宴席上盯着自己看的那位姑娘。
听她唤邓筠的称呼,想来她便是邓筠的孙女姚千忆。
林蕴霏对她略有耳闻,此女是清远候世子而立之年才得到的独女,因而被全府奉为掌上明珠。
据说姚千忆性子古怪,不喜女工琴棋,但爱策马拉弓,与京中大多贵女都不对付。
倘若林蕴霏未有记错的话,前世对方与她被戏称为“京中双霸”。
不过她们俩虽被百姓们相提并论,前世却并无什么交集,因此林蕴霏一开始丝毫没意识到她是谁。
视线中姚千忆牵起邓筠的手,将半个身子倚靠在对方身上,柔声细语道:“祖母,我觉着嘉和公主的那些想法尤其好!若是陛下肯答应,我也想去女学中读书,考个女官来当。”
虽不知这位才与她见了两面的姑娘为何会向着她说话,林蕴霏安于接受这份横空出现的相助。
邓筠垂眸看着姚千忆,眸中充盈着毫无保留的宠溺:“我们千忆缘何想考女官啊?”
“祖母能当得大将军,我亦能当得女官,”姚千忆面上浮现与年纪不符的沉稳,“我要向他们证明,女子并非只能在闺阁中绣花相夫,娇娥也可与男子争辉。”
话落,姚千忆暗戳戳地朝林蕴霏眨了眨眼,大抵是叫她也讲两句:“姚小姐此言说得极好。女子若有机会读书考取功名,未必会输于男子。”
“就是,就是。”姚千忆边附和边点头,用脸颊去蹭邓筠的下巴。
瞧着她与林蕴霏一唱一和,邓筠对她胳膊肘往外拐得没边的行为哭笑不得。
将她刚刚说的话嚼了复嚼,邓筠神情严肃,道:“千忆,祖母从前从未听你说起过这些话,莫不是有谁叫你受了委屈?假使有此情况,你只管与祖母知会一声,祖母定替你主持公道。”
“我可是邓筠大将军的孙女,谁敢惹我不痛快,”姚千忆宽慰拍了拍她的手背,见她不相信,又道,“我自小由您亲自教养,你最是知晓我的性子了,向来只有我欺负旁人的份。”
“祖母,其实那些话存于我心底良久……清远候府人丁不旺,到了这一辈只有我这么个不能承袭候位的女子。今日来府上的世家名门面上奉迎我们,背地里少不了要说清远候府将成破落户。”
姚千忆总算得以吐露心中不快,与邓筠相握的手因心绪动荡不由自主地收紧。
对邓筠来说,这点手劲带来的疼痛算不得什么,她没出声打断女孩:“爹爹总说只待未来我得一赘婿诞下小世子,清远候府便又能延续门楣。但我心里始终不服气,清远候府当年是由祖父与祖母齐力争来的,祖母虽为女子,亦能光耀门楣,那我为何不行?”
“论骑马,我不比男子慢;论射艺,我也不比男子差。我为何非得靠夫君与子嗣过活?”
林蕴霏听着她抒发完心中憋闷,清楚她并非人言传得那般性子古怪,只是眼高于顶,胸内掖着寻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大志向,因此招致非议。
老人常说志趣相投的人终究会走向一处,林蕴霏今日见到姚千忆,才此话不假。
林蕴霏这样想着,姚千忆恰好看过来,她于是赞道:“料想老夫人年轻时,应与姚小姐一模一样。”
姚千忆扬起下巴冲她傲然一笑:“是吧,许多人都说我肖祖母,有将门风姿。”
“你啊你,自夸起来倒是一点不害臊。”邓筠话中似贬,眸中闪烁的却是实打实的喜爱。
明眼人皆看得出来,老夫人对这位孙女满意得紧。
“祖母,我想走出侯府,我想要一个能走出侯府自己闯荡的机会,策马扬鞭也好,攻读书籍也好,我不想要做一直受你们庇护的菟丝花。” 用不着林蕴霏提醒,姚千忆见状将话拨回正题上。
见邓筠面有动容,她添了把火:“即便您不曾言说,可我这双眼睛不是虚设。您时常有意无意地望着窗外青天……其实您也想要走出去吧。您从前见识过山川千尺,孤城百仞,策马所及近乎大半个大昭,又怎么会甘心长久待在这小小侯府中。”
“祖母,你我深居闺中,尚享着锦衣玉食,不会为恶男所欺,可其余女子不见得有如此幸运,她们受男子磋磨,难有出头之日,她们尤其需要这么一个能强大自己的机会,”姚千忆用希冀的目光看她,“我只问您一句,您愿意为了我、为了她们,争取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