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不知人愁地奏着吉乐,催促着新人上轿。
林蕴霏手持用金丝绣着并蒂莲的宫扇,面上的神情近乎麻木。
刺耳的乐声,脸颊脖颈处被婢女拍上的浓重脂粉味,皆令林蕴霏几欲作呕。
但她不能那样做,在场的众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尤其是高台上矗立的新帝,——她同父异母的皇兄,林彦。
她绝不能遂他的愿,露出半点狼狈形貌。
“吉时已至,公主出降。”礼官拖长调子喧呼,似要与金鸡媲声。
林彦面上作出不舍的表情,隔着华丽的冕旒,林蕴霏却看见他眸底闪烁着的得意,那是独属于胜者的得意。
成王败寇,林蕴霏顶着满头沉重的簪钗昂首看他,再清楚不过地感受到这四个字的威力。
她坦然接受这个结果,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向这位庶子出身的新皇低头。
按照礼部拟定的流程,接下来她该拜别皇帝,兄妹二人互道珍重,以显出皇家情深。
众目睽睽之下,林蕴霏唇边掀起一抹冷笑,转身向围了大红纱绸的马车走去,将林彦抛在扬起的裙摆后。
“这……”轿旁立着的宫女错愕开口,愣在原地。
林蕴霏等了她一会儿,见她仍无动作,自己掀起帘子坐了进去。
帘子垂下前,林蕴霏不出所料地看见林彦适才的笑容僵在了嘴边,不上不下,分外难看。
不能笑骂抒愤,让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折损脸面也是好的。
今日后她便去国离乡,任林彦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天高地远的塞北,是以她不必委屈自己同他演那无聊戏码。
马车稳稳当当地动了起来。
放下手中持举了半天的绣扇,林蕴霏松懈力气倚靠在厢壁上,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这口气还没吐尽,林蕴霏感到软垫下似有东西硌着她,拨开垫子一瞧,是一堆红枣花生与桂圆,这些东西缘何出现在此处是显而易见的。
幼时傅姆曾与她说,女儿家最幸福的时刻便是出嫁之时,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而她作为大昭的嫡公主,出降之日必然万人空巷,花团锦簇,倾尽河山之丽。
孰料这一日真正到来时,对方替她畅想的盛景全成了空:她如今是百姓们嫌恶的妖女,众人与她同在一片天空下都觉晦气,更遑论来为她送行;至于花团锦簇,时值大昭难得一遇的寒冬,哪还有什么鲜妍的花可见。
不仅如此,林蕴霏嫁的不是她亲自择选的如意郎君,而是素未谋面的凶残蛮夷,她并非出降至皇城内的望族,而是去到距皇城千山万水之外的不毛之地。
上一位去塞北和亲的公主,尸骨已然深埋在皑皑雪域下,不见形迹。
如今轮到她这个落魄凤凰去送死了。
林蕴霏一时气闷,挥动广袖将这些所谓福果扫落在地。
“殿下,可是发生什么事了?”外头随行的宫女听见里头哗啦的动静,扬声问道。
林蕴霏压下不爽情绪,让自己的声音听着与往常一般:“没事,马车行至哪儿了?出皇宫了吗?”
“回禀殿下,马上便要到丹福门了。”
那便是要出皇宫了。
林蕴霏挑起帏子向外探看,讶然发现灰蒙的穹宇飘起了雪。
马车忽然停下,宫女惊呼道:“陛下在宫墙上!”
林蕴霏循声望去,林彦与一众大臣登上了宫墙,正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
即便才被她当众甩了脸色,他依旧愿意费劲追到宫墙上送别,叫天下人都看见他的仁德宽厚。
真能忍呐,怪不得能从几位皇子中杀出来,让她也成了手下败将。
不带什么感情的眸光扫过那群人,末了停留在一道颀长身影上。
对方穿着那袭胜雪的白衣,似乎垂眸与她遥遥相视。实在是相隔太远,林蕴霏难以看清他的神色。
但或许不用看也能知晓,在这位从来都波澜不惊的国师眼中,她不过是个不听劝的跳梁小丑。
“人言损誉,妄念伤己”。
脑中应时响起很久之前他赠她的八字谶言,林蕴霏默道,他从一开始便猜到了她的结局。
雪逐渐下得大了起来,鹅毛似的。
几下便将红纱绸的艳色覆成白色,任谁见了这白茫一片,都不会觉得在办喜事。
本来也就不是喜事。林蕴霏自嘲道。
雪落在她的眼睫上登时化作了水,模糊了她的眼。
看不清人,也看不清宫墙,伸在外面的手还被冻得没了知觉。
没什么好看的,大昭早就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东西或人了。
林蕴霏索性将帏子放下,收回了眼。
马车继续行进,林蕴霏阖上了眼,想到即将要去往的塞北,她该如何在那种境遇过活呢?
毕竟只要能活下去,一切或有转机。
在被赐了和亲圣旨后,她已为这个问题没日没夜地苦思了几日。
颠簸间困意袭来,终是不敌疲惫,林蕴霏昏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因为一声惨厉的叫唤:“殿下,且醒醒!有刺客啊,殿下!”
林蕴霏甫一睁眼,便见到滚热鲜血在面前的帘子上溅出一道可怖的痕迹,甚至还浇落在她那双水漾红凤翼喜鞋上。
残存的睡意顿时被惧意取而代之,她屏住呼吸伸手。
手尚未碰到帘子,一柄长剑先挑破帘子直冲着她的面门而来,停在距离她眼睛约莫一寸的位置。
破洞不够大,林蕴霏仅能看见来者穿着黑衣黑靴。
“你是谁派来的人?你,你为何要这样做?”林蕴霏清楚她的声音颤得厉害,但她抑制不住。
此刻她连眼睛都不敢乱眨。
对方未有答话,削铁如泥的锋刃向下移动,抵着她胸前佩着的朱红璎珞圈。
另一手悄然去取袖中的匕首,林蕴霏试图说话稳住那人:“那人给了你什么好处,我可以翻倍给你!只要你不伤我,我愿意将车上的金银珠宝都给你。”
“你说的条件很吸引人,可我要的是你的命,公主殿下。”
来不及举起匕首格挡,那人低沉的声音有些失真,不堪忍受的尖锐的疼痛使得林蕴霏垂首看去。
霜白剑面上映出了一张满是不甘心的脸,那脸狰狞至极,令她自己都感到格外陌生。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去捂伤口,但没用,仿佛流不尽的血从她的指缝间淌出。
大片的红,怎么也止不住的红,与她的嫁衣混为一色,林蕴霏被这片浓重血色晃得眼花。
上下眼皮相互打仗,林蕴霏强提着的那口气终究散去。
到底是谁想要害她?
她究竟挡了谁的路?
难道她就这么死了吗?
……
疑问如石沉大海,眼前陷入浓墨似的黑暗,以至于林蕴霏几乎要放弃挣扎。
“殿下,你不要吓奴婢啊!”林蕴霏猛地睁开眼,对上了一双笼着愁云的杏眸。
她这是出现了幻觉吗?为何会见到她曾经的贴身婢女楹玉呢?
林蕴霏闭上眼又睁开,眼前的人未有消失。
“殿下,您怎么光看着奴婢,却不说话?”楹玉偏头急切唤道,“太医,殿下这是怎么了?”
又一张面熟的脸出现在眼前,且将指腹隔着巾帕搭在她手腕上时,林蕴霏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好像不是幻觉!
“楹玉姑娘不必担心,殿下既已醒来,便没什么大碍,”太医看向她,语重心长地交代,“殿下,不论发生了何事,您都不该不顾自个的身子绝食呐。”
林蕴霏确定她有听过这席话。是在何处何时听见的呢?
绝食,晕倒。错乱的思绪拼凑出一个有些荒唐的答案。
她低头看向双手,嫩葱似的十指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脏污的血色。
“殿下,”待太医离开后,楹玉瞧着她异常的神色与举止,又唤了一声,“您的身子还有哪里不舒爽吗?不若奴婢去将太医请回来。”
“别走。”话说出口,她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见她转身,林蕴霏挣扎坐起身想去拉她。不料身子的不适先思绪一步作出反应,感到眼前昏花的她跌坐回去。
难以忍受的眩晕让林蕴霏就近扶着架子床的一角安立柱,猛烈干呕几声。
“殿下。”对方闻声忙折返回来,替她轻柔地顺着背,温热的气息源源不断地传来。
尽力压下不适,林蕴霏拽住她的手,急不可待地问:“我是如何晕倒的?”
“殿下莫不是睡糊涂了,”楹玉不无担忧地看着她,但还是据实以答,“五日前,您为着和亲一事不肯饮水用膳,这才昏了过去。”
林蕴霏在心中默想,她果真回到了十六岁那年。
若非事实摆在眼前,她哪里敢相信这般世俗常理皆不能解释的事会降至其身。
可此事的确发生了,就仿佛是苍天也不忍见她怀恨而终。
死而复生的狂喜仿佛野草逢春蔓延开来,林蕴霏牵动唇瓣哂笑。
在楹玉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拍了拍楹玉的手,再次感受到对方是鲜活的存在,而非前世后来那具遍体伤痕的冰冷尸体。
无法与楹玉言明心中遗憾与欢喜,林蕴霏宽慰道:“不必担心,我已没事了。”
话音刚落,门外遽然传来了敲门声。
她用眼神示意楹玉去开门,在里屋听见楹玉道:“毓敏姑姑,殿下已然起身了……是有何要事吗?”
房门被打开后,外头的微光从缝隙中溜进来,照得脚下的地面一片青白。
林蕴霏眨了眨眸子,意识到已然天亮。
她于是推开窗牖,手背被乱跳的雨珠砸了个准,那股凉意顺着手指爬至全身。
原来还下着雨,怪道屋里如此暗。林蕴霏收回手,用帕子拭去水珠。
楹玉领着毓敏姑姑进来时,两人脸上是如出一辙的严肃。
林蕴霏忽而想起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对应着哪桩往事,心中才升起的那点轻松荡然无存。
“殿下,”毓敏姑姑朝着她福身,道,“您赶紧梳洗一下吧,皇后娘娘传您进宫。”
哗然一道灵晔照①亮了内室,在林蕴霏的眼底映出森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