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瑛已完全不知是怎么回到的自己房里。
她茫茫然地感觉摸到了桌沿,凳子就在旁边,然而身子一坐下去,却骤然如坠深渊,还不及反应人已“砰”地摔在地上;后背猛地嗑到凳腿,凳子“刺啦”一声退开,刺耳的声响和猝故袭来的疼痛瞬间犹如一根长针扎入脑髓。
颜瑛缓了两口气,松开撑着身体的手,仰面往后躺去。
横梁悬在头顶,似乎随时都会掉下。
一颗心近乎麻木地胡乱扑腾着。
朦胧中传来小燕的声音,好像在声声唤着自己,不多时,她便感到有双手在牵扯着六经八脉,浑身发疼。
颜瑛不由地皱了一下眉。
这般动静似是终于显出些生气,小燕着急忙慌地把她从地上连拉带拽扶坐起来,嗓子眼里都在发颤:“小姐你摔得要不要紧?”旋又道,“还是我去喊人来——”
颜瑛登时紧紧抓住她。
“……我没有事,你弗要声张。”她伸手攀到凳子,勉力在丫鬟的扶助下撑着身子坐上去。
待坐稳了,她才轻轻吩咐道:“你倒杯水给我。”
小燕忙忙去了,把茶水拿来,颜瑛一连喝了三杯才止住;她放下茶杯,长吸了口气,几经沉浮的思绪终于一点点冲刷出来。
静静坐了阵,颜瑛开口说道:“你去郭姨娘那里看看她在不在。”
小燕就匆匆跑了一趟,不多时回来,却道:“郭姨娘没有出门。不过我头里碰见红芙姐姐出来,她晓得小姐刚刚回家,就说大奶奶那里正好要找你。”
颜瑛半晌没有说话,又过了片刻,才扶着桌子站起身来,由小燕服侍着换过衣服将自己略作整顿,才慢慢出门向李月芝那里去了。
李月芝仍穿着先前那件玄色对襟绣花褙子,银红的裙拖描着折枝梅花,她从稍间里走出来,裙子一曳一停,便是含了笑道:“正好,莲姑你过来看。”
颜瑛低了低眸,复把目光落在她后影,半晌没有动。
直到李月芝已在桌前坐下,抬眸再次看来,她才强按下心头浮动,面不改色走上去,随身落了座。
李月芝把桌上的一个螺钿黑漆木箱子推到了她面前,说道:“这是刚刚送来的,你看一看。”
颜瑛与她这般近地坐着,可以闻到李月芝身上幽幽的香粉气味,又听到她温温柔柔的嗓音,霎时间脑海里似有某种回忆并想象一闪而过,也不知怎地,胃里突然就翻江倒海起来。
颜瑛猛地捂住肚子,转开了脸。
“莲姑,”李月芝诧然地道,“你怎么了?”说时,手已搭上她肩膀,“可是哪里不舒服?”
颜瑛极力地深吸了一口气。
她摇了摇头,把身子微微向对方转去,不动声色将肩膀从李月芝手心里脱开,口中轻轻回道:“许是刚刚回来把两杯水喝得急了些。”说着,还是不由自主把眼风往对方脸上掠去。
有些话到嘴边,她又咽下。
李月芝的语气松快了些:“缓缓垫几口糕点落肚就好了。”言罢,催了红芙去拿些茶点。
颜瑛怕自己露出痕迹来,便转了眼去看那口箱子,随意伸手一开,才发现里面竟然存着一套金银相间的头面。
正中间一顶足色的银丝?髻,前围着一个镀金银翠云钿,两边合摆一对镀金银镶宝的掩鬓,又有镀金银啄针、小插三两对,另放了一支金头莲瓣的银顶簪,一对镀金银玲珑葫芦耳环,并一挂银镶玉的?领儿。
“这几年你放在我这里的银子打了这些首饰,剩下一些我到时给你压在箱底。”李月芝微微笑道,“你就都带过去吧。”
颜瑛抬起眸,愣愣望着她。
李月芝见她好像目怔口呆地样子,便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又笑道:“你拿回来的诊银,我原是想着要这么用的。只是家里长辈在堂,我总有需要旁顾之处,待到此时才好为你压箱;账目我是一直给你记着的,你看一看,也可以称一称。”一面就要喊红芙拿戥子来。
“不必了。”颜瑛旋即出声,又顿了顿,低声说道,“若要称出来,却是奶奶添得更多。”
“哪里的话,自家里情形你也晓得,你不嫌石头粗糙便好了。”李月芝似是谈起些兴致来,放下账本,转而拿起一枚掩鬓伸过来比在她发间,满意地点点头,“嗯,好看。”
颜瑛看着她:“奶奶给我准备这些,祖父……还有祖母那里,会不会见怪于你?”
李月芝把掩鬓轻放回箱中,浅笑平常:“你收下就是了,弗用操心旁的。”
颜瑛沉默了片刻,说道:“头里祖父罚了我和瑾姐在影堂默书,我这两日有差事,瑾姐也不好跟随,如此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在罚书;现奶奶又给了这样一份添妆,我……”
李月芝见她不过意的样子,含笑道:“你这样挂着瑾姐,她若晓得也只有感动。罚书的事你也不要太在意,默习经典本是有益,且写写字也不妨她什么,老爷对你们一贯和蔼,今次想必过几日也就好了。”
颜瑛看着她温柔的笑脸,听着她一字一句,胃里阵阵发闷,身上又开始阵阵作痛,好像刚刚摔下去撞到了骨头里。
她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李月芝把颜老爷的话拿得这样稳,又藏得这样深。
恍惚之间,似乎一切都有迹可循。
***
颜瑛稳稳端着一方托盘走到了郭琴儿这里。
丫鬟小蓉丢了笤帚要来接,她轻轻避过,淡淡吩咐道:“我给姨娘看诊,你弗要来碍手碍脚,自忙你的。”
颜瑛把帘一掀便跨入里间,正在与人说笑的郭琴儿察得动静,停下回头看来,旋笑嚷道:“哎呀,是我们大姐来了嘞。”因趿了鞋从罗汉床下来,先向立在旁边的女子引见道,“这是我们家瑛姐,你也是耳目灵通的,我就不多说了。”
那女子就堆着笑恭敬地说晓得,向颜瑛道了个礼:“现在都有唱瑛小姐的小调了嘞!”
郭琴儿起兴道:“怎么唱的你也不来让我们听听?”又笑向颜瑛道,“这是我请来唱小调的于大姐,好多调子她都会。”
颜瑛微微回笑,礼道:“头里姨娘的身子还没有调理好,按说这几天还是要静养为宜,不然只怕是又要闹头疼。我特意煎了一碗清燥补身的药来,这汤药须得趁热才有效。”
说时,她走过去把托盘往床几上放了,问那于氏:“你是刚来,还是已唱了会儿?”
于氏就说自己是刚来一会,才陪着郭小奶奶说了说话,随意哼哼了几句。
颜瑛看了眼堆在床几角落的瓜子壳,递出一枚碎银来,彬彬有礼地道:“我们姨娘喝了药还要针灸,只好请你改日再应请过来吧。”
那于氏忙称客气,当下揣了银子即告辞去了。
郭琴儿一旁看着,心里隐约猜测颜瑛是有话要说,便抿了抿嘴角,一面挨过来坐下,说道:“本是我自己该打赏的钱,倒叫你来碰着给了,怎地还是给我开了药来?”
“这药是我亲自煎的,姨娘莫不是嫌弃么?”颜瑛说着,又叹了口气,“姨娘若不受我这个心,我却不好开口了。”
郭琴儿见状,不免喜上眉梢,笑着道:“你为姨娘费心,我怎有嫌弃的道理。”于是端起碗来把药喝了。
颜瑛看着,说道:“那请姨娘宽衣吧,我来给你下针。”
郭琴儿心里早是按捺不住,但因怕太过急切惹人猜疑,便只好耐着性子任她先行施为。
一针扎入,她觉得有些疼,不由地皱皱眉,说道:“我受不得痛,你轻些。”
颜瑛往她后脑一瞥,第二针也利落地扎了下去。
郭琴儿呻了声。
第三针,又第四针。
郭琴儿整个人都绷紧了,颜瑛“啪”地一巴掌拍在她手臂上:“放松,否则更痛。”
“我……我怎么舌头有点麻。”郭琴儿说着话,发音已有些不清楚了。
“正常药效。”颜瑛执着长针又寻到下一处穴位,“姨娘病在心,病在舌。今日我有心为你拔出病根,所以用的猛药。”
郭琴儿一愣,旋又一惊,下意识就要转过身来。
颜瑛按住她:“别动,不然伤了死了,我可不负责。”
郭琴儿含混地说了句什么。
颜瑛听明白了,无波无澜地道:“姨娘无事也要兴三分浪,但也不想一想船上的人若知晓是你翻的浪,会待如何?我本来已想不起裴府大宴那天晚上,你突然冒出来喊我的那一声;但今日醍醐灌顶,我才琢磨出姨娘的用意。”
郭琴儿唧唧哝哝地往外吐着音。
“我么?我什么也不晓得。”颜瑛又抽出了一枚针,“我想姨娘为了自己还能像今日这样悠游自在地听小调取乐,也是一贯不会乱做打听的。”
针下去,郭琴儿立刻叽咕了两声。
“姨娘果然聪慧。”颜瑛转过身,端坐地看着墙壁上挂的那幅《百舸争流图》,缓缓说道,“那么,我想姨娘也会在瑾姐面前谨言慎行,以尽长辈之义,是么?”
郭琴儿连忙颤着嗓子呜出来。
颜瑛离座,徐步踅到她面前,无波无澜地垂眸看着郭琴儿泪花横飞地一双眼,须臾,俯身于她耳畔说道:“这药一碗起势,三碗去病,我会按药程再给姨娘送来。不过姨娘可要记住了,瑾姐耳里但凡捕得些许风声,你这心肺毒火怕是就复而不去了。”
话音落地,郭琴儿眼角倏地滚出两滴泪珠,吐出一口气来。
屋外传来了小燕的声音。
颜瑛转出门去,便见她迎将上来,忙中带喜地说道:“小姐,老爷让你去前厅,念慧大师来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