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芳和初六一大早就带着大小礼品登门尹府,却吃了个闭门羹——司正尹成带着一家老小到京郊山庄过年,还没回来。
林思以为段芳和好歹要被这事儿拖个几天,担心她心情不畅,本还想着要不要初七提议出门走走。没想到初七一早,段芳和就敲锣打鼓喊醒了大伙儿。
“看看!看看!”
段芳和骄傲地单手撑腰,举着抖开的案卷仿佛举着胜利的旗帜,在睡眼惺忪的几人面前走了一圈。
卫金娇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着眼角比睡眼泪光晶莹的眼屎问,“什么啊?”
林思一眼看到案卷最后多出来的两个印,一个司监的,一个司正的。
司监的那个印旁边还有尹成题字的“代”字,因为新的司监要到二月方可上任,所以近来三审的案子都是由尹成代司监盖章。
看来是段芳和不眠不休蹲了一天,终于蹲到了尹成回宁京。
“卷宗呢?司正给她定的何罪?”
这是三审的案卷,却不见卷宗。林思总觉古怪。
段芳和神秘一笑,收着案卷同她们说起来:“城旦舂。司正说他写完卷宗,便直接送到大牢里去给丘贤莲画押了。”
“城旦舂?”
林思有些意外,她本以为段芳和的请求会被拒绝。没料到最后竟定了个这样的罪名。筑城舂米虽是无期苦役,却也能保住性命,只要她不再作恶,未必不能善终。
她有些犹豫起来。
相比之下,送去独独楼,便成了条必死之路。
送,丘贤莲迟早会死。
不送,她自己下月便会死。
总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枷锁披到了身上。
“不好了不好了!段主簿不好了!”
一名面熟的衙役从院外一路跑着进了堂里,瞧着似是跑了好一段路,气都没喘顺,她便急着开口:“卷宗上,是绞刑!”
“不可能!”
手里刚收起的案卷倏地落下,段芳和方才笑着夹起的皱纹还没放松,整个人看起来有种突遭天雷轰顶的紧绷感。
她整个人都没了知觉般,嘴上一遍遍重复着“不可能”三个字。
共事多年,她自认也算了解尹成。
他不是一个出尔反尔的人。
“案卷我看完了。如你所言,‘黑寡妇’罪不至死,便定个城旦舂如何?”
一个时辰前她就站在他的书房里,亲耳听见的这番话。
怎么落到卷宗上就变了呢?
段芳和不懂。
她特意安排一个衙役去大牢,是为了让她带回来丘贤莲画押的消息的。不是要这样的噩耗。
“一定是弄错了什么,我再去找一趟司正。”
她捡起案卷,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圆润的身子颠颠地小跑起来,像是赶着和阎王抢时间。
林思也没懂,却又暗松了口气。
如此,她还是可以不必带着愧疚与亏欠地按自己的计划行事。
一盏茶不到的时间,林思从后院离开了刑狱司。
这日天晴雪停,冬日的寒意似乎正悄然褪去。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真的春意来到,街头秃木竟似透出了一抹淡淡的绿来。
春天……
好多年没见过了。
当初年幼,春色在她眼里便是后院野草荒芜,见绿心喜,意味着她又在这个世上多活一年。满目的草绿色是她小小的心里的希望。
可惜,如今并非欣赏春色的好时候。
她得尽快到就近的酒楼去。
昨日她给殷嘉留言要一具尸体,好找个时间偷梁换柱,把丘贤莲换出来。
只是昨日没见到殷嘉,是她那个贴身婢女来的,叫她今日再去一趟。
也不知道今日会有什么答复。
“你要的尸体,主子答应了。不过有条件。”
小酒楼阁楼的小房间里,殷嘉的婢女冷脸说出了殷嘉交代的话。
阁楼房间没有窗,只有桌面上点着的矮小烛光照明。
借着并不明亮的烛火,林思勉强看清了整个房间的布置。
仅一桌一椅而已。
屋顶、墙壁、地板都没有断节痕迹。
藏不了人。
也就是说,殷嘉还是没来。
“她人呢?”林思觉得不能再和这个婢女来回传话下去,她需要和殷嘉面对面谈条件。
“主子没空。”婢女面不改色,“她说你可以拒绝,那尸体自己想办法。”
她神色认真,仿佛一只只会重复殷嘉意思的没有思想的木偶。
林思有些无语:“‘黑寡妇’不是她要的吗?她还有条件?就不怕我不给她人了?”
这下婢女不说话了。
她目光平静,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安静下来。
不言一字,却意味深长。
林思也知道,自己这话问得多少有些白痴。
殷嘉就是算准了她不会不给人。
没有丘贤莲,就没有解药。
一想到被殷嘉拿捏得死死的,林思就气不打一处来。
连着几个深呼吸压下怒气后,她没好气开口:“说吧。”
“一切安排,听主子的。”
“行。”
“上元节亥时三刻,刑狱司大牢狱卒换值。我会在大牢东边三里的死胡同里放一套狱卒服,你换上之后去换值,拿了钥匙便将内外监的门都打开,我会去接应。”
回到巾帼堂厢房,那婢女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上元节,正月十五。
选这么个日子。林思无法不怀疑殷嘉是故意的。
如果丘贤莲没有被抓,十五就是她杀人的日子。
她甚至都能想象得到殷嘉十五那日见了丘贤莲要说什么。
可这都不重要。
眼下最重要的,是她要如何稳住巾帼堂众人,免得她们一时冲动,横生枝节影响计划。
然后她只需安等上元节来临。
思及此,她蓦地察觉到一件事——
安静。
整个院子都太安静了。
照理说不论找尹成的结果如何,以段芳和的性子,这会儿定不会如此安静。
林思眉心一跳,忙出了房门来到陆招子的门口:“招子?”
下一秒,门开了,陆招子捧着《刑书》抬头看她:“阿思姐姐,怎么了?”
“主簿还没回来吗?”
陆招子摇了摇头,“月娘姐姐方才遣人来说,主簿在路上晕倒,她与父母走亲戚回家的路上遇见就带了回去,如今正在齐府休息。”
一块无形的巨石忽的压上心头,眼前仿佛出现段芳和腿脚一软,倒在路边的画面。
林思直觉不好,忙追问:“晕倒?她怎么了?”
“被司正气的呗。”
陆招子耸耸肩,没好气地往门上一靠,小大人般叹气:“听说老段刚到尹府,就听说司正被召进了宫,不知要何时才能回。”
是了。
她险些忘了,尹成是皇帝的异母弟弟,便是没了王爷的头衔,说到底还是皇亲贵胄。
又怎会与平民百姓同心?
照如今卷宗的情况来看,忘了的人恐怕不止她,还有段芳和。
第二天,段芳和回来了。
只是尹成还没出宫。
照她的说法,她依旧相信尹成人品,只是觉得卷宗有问题。待尹成出宫,她们还是能救下丘贤莲。
齐月娘却和林思一个看法,并不觉得尹成会站在平明百姓的一边,要救人只能另想办法。
几人各执己见,可都是奔着如何保下丘贤莲的命去的。
林思看她们天天愁眉苦脸的,倒是很想同她们说自己的计划。可一想到段芳和正得发邪的观念,还是闭了嘴。
段芳和只是觉得丘贤莲罪不至死,并不是认为她没有罪。
时间转眼来到了正月十五。
按照殷嘉的安排,亥时二刻刚过,林思换了便装,绕过众人耳目与街巷中赶灯会的热闹人群来到了那个死胡同里。
她一眼看到尽头那名被打晕扒光了外衣的狱卒。这一看就知道是殷嘉婢女的手笔。
时间紧迫,她赶紧将一旁的衣服换上,令牌拿走,匆匆赶到了大牢门口。
换值的人早已昏昏欲睡,加上门口火光跃动,看不清面目,是以没有注意到林思的面生,交了钥匙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思掂着手里那一串钥匙,看着对方走远的背影有些愣神。
早知这样简单,她何必多余摘那个令牌?
关押丘贤莲的牢房藏得很深,可也很好找。
林思打开外监的门,绕过三道内监门,便到了不见天日的女囚虎头牢里。
巾帼堂少有大案,许多女囚都是判完便送去服刑了。因此这牢房里人不多,加起来恐怕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人走在空荡狭窄的甬道里,过堂风如鬼魅呜呜直叫,似有无数的鬼魂在耳边惨叫。
倒是叫她想起了与丘贤莲初见的那晚。
花柳巷的散妓院前,彼时的丘贤莲叫人无法分辨是人是鬼。
她快步来到虎头牢尽头,身穿红色囚衣的丘贤莲蓬头垢面,手脚被锁链困住,拖在地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当啷声。
一眼看去,却也不知是人是鬼。
“丘贤莲。”
林思站在牢房铁栏之外,叫出了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