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星辉带着三个妹妹跑到湖边时,沈知风已经远远的等着了,见到孟星辉她们过来,沈知风没说话,不发一言的跟在孟亲娣后面,加入了跑步的队伍。
待跑到离李千琴家不远处,孟星辉教着妹妹们做了几组拉伸,随后就让孟盼娣带着两个妹妹先回家。孟亲娣一边龇牙咧嘴的压着腿,一边有点惊讶的看着孟星辉:“大姐,你是不是长高了?”
闻言沈知风也抬眼看了过去,不自觉的和半个月前初见面时的样子对比,这才惊觉孟星辉的变化竟如此之快——不仅仅只是长高了,原先干瘦的脸颊现在终于有了点肉,皮肤也由原先的暗黄慢慢变白。
孟星辉的手不自觉的摸上了自己的脸——她洗脸时日日能看到镜子,自然更早的发现了自己的变化。这半个月来她坚持让自己和妹妹们吃鸡蛋牛奶,个子飞一般猛蹿了一大截,消瘦的脸庞也慢慢展开,眉眼慢慢舒展,一点点的在靠近前世的自己。
孟星辉点点头:“是长高了一些。所以你们也要坚持每天锻炼、好好吃饭,也会长高长壮的,知道吗?”
“嗯!”三个妹妹闻言一听,压腿压的更用力了。孟星辉没有再管她们,跟着沈知风走向李千琴家的院子——李建树为了讨好沈知风,特意将自己家院子布置了一番,生生给沈知风挪出了一片射箭练习地。
孟星辉跟着沈知风进到院子里时,王管家正站在门口恭敬的等着两人。看见孟星辉的一瞬间,王管家忍不住牙疼了一下——这孟家大丫头,现在还真是被当成座上宾一样堂堂正正从正门进来了!
孟星辉见到老熟人,笑嘻嘻的冲王管家露出一抹笑,不顾王管家更加牙疼的脸色,跟着沈知风走到院后。那里现在空空荡荡,院尾放着一把长弓和十支弓箭,院头竖着一张箭靶,箭靶后堆叠着厚厚的稻草。
孟星辉走到院尾,侧身拿起弓箭,眯着眼看了眼箭靶的距离,随后将弓箭放下,一边招呼沈知风站到弓箭处一边走向院头箭靶处,费力想把箭靶往前移:“三十米对于初学者来说太远了,你先从十米开始练,别怕距离近,基础打好之后进步会是突飞猛进的,半个月内绝对可以开始三十米。”
沈知风看她挪的费力,下意识走过来,拿走她手上的箭靶,拖着向前走。孟星辉看着他毫不费力的样子,在身后不住羡慕:她什么时候能恢复成这么大的力气啊!
刚刚站定,孟星辉正准备让沈知风走过去射支箭看看,就听见几声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嘻嘻哈哈的嘲笑声。一道正处在变声期中的声音粗哑着说:“呀,这不是我那好大哥吗?一声不吭躲到乡下来练箭,可把爸爸急坏了。”
孟星辉循着声音望过去,就见四五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为首的那个穿一身一看就很高级的衣服,面容和沈知风依稀有些相似。
几人正扒着李家院子的围栏看笑话,看见孟星辉的脸,沈承望愣了一下,随后噗嗤笑出声:“大哥,你跑到乡下不说,竟然还找了个村姑,长的跟个豆芽菜一样,干瘪的风吹就倒,你这口味也太独特了吧。”
话里是遮掩不住的嘲讽和侮辱,伴随着刻在骨子里的高高在上,孟星辉已经沉了脸,还没来得及说话,沈知风已经走到了围栏边,在沈承望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随后猛的一翻——
“疼疼疼,沈知风你疯了,你放手!”沈承望疼的立刻大喊,身子顺着沈知风的力度向下弯,额头疼的冒出冷汗。他一边大叫一边不敢逆着沈知风的动作,只能一边抓着沈知风的手一边大声威胁。
沈知风丝毫不动:“道歉。”
“我道你...”脏话马上就要脱口而出,却硬生生的在沈承望嘴中停住了。他好像畏惧似的瑟缩了一下,嘴闭的紧紧的,手腕上力道却越来越大。
又是一阵脚步声,是李建树听到声音以后匆匆跑过来,大早上的硬给他跑出了一脑门汗。看到围栏外这么多人,李建树愣了一下,在和沈知风有些相似的眉眼上看了眼,有些忐忑的问了句:“你们是...?”
“我爸,沈浩。”沈承望龇牙咧嘴的说了句,耐不住疼,开始吼其他人:“愣着干什么,快让他放开呀!”
话音刚落,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沈承望“嗷”的一声,身子差点跪下去——手腕上的疼更加剧烈了。与其同时,沈知风冷冷的声音再度传来:“道歉。”
“道歉,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沈承望喘着气迅速道歉,尾音都不自觉带上了颤音,沈知风这才松开了禁锢住他的手,嫌弃的甩甩手,扭过头不再看他一眼。
李建树看着眼前的场景却在心里不自觉“哎呦”了一声,沈承望一说自己的父亲是沈浩,李建树登时就明白了沈承望的身份——沈知风同父异母的弟弟。
这...李建树一时间有些踟蹰。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俩人不对付,自己讨好沈知风本就是看在沈浩的面子上,可是...沈知风好歹还和自家闺女有亲戚关系,沈承望和自家可是八竿子都打不着。
只犹豫了两秒,李建树就做好了决定,他面容堆笑的看向围栏外的一群人:“都站在外面干什么?来来来,从正门进,叔叔给你们拿好吃的。”
毕竟他想讨好的只有沈浩,只要是他儿子,是沈知风或是沈承望又有什么区别呢?
沈知风早有预料,闻言并不意外,只是嘴角轻扯了扯,漫上一丝嘲讽的弧度。却也没出声制止,只沉默着拿起弓箭,不想再和沈承望那群人有分毫牵扯。
可惜他的愿望注定落空。沈承望带着他的那群朋友大张旗鼓的从正门进来,一边走一边毫不留情的指点:“我当是什么好地方呢,引的我大哥年年来,没想到又破又小,还没我家的人工湖大。”
“又破又小”四个字轻描淡写的从他嘴里说出来,李建树却不能反驳半分。毕竟自家这栋洋楼和院子只在安村算是富贵,和沈家这种巨富之家比起来,怕是连蚂蚁洞都不如。
李建树想到数年之前的那次,他去上海沈家接李千琴,那是他第一次见识到沈家的富贵,天堑之距,泼天之富。
想到这里,他对着沈承望的笑意又真诚了三分。
沈承望却没心思理他,这种谄媚之人他从小见多了,他一进正门就直奔后院找沈知风,待看到安静练箭的沈知风,想到他们打的赌,沈承望的笑容又深了几分。但想到临行之前沈浩对沈知风的夸赞,沈承望的眼神蓦然就沉了下去。他倚在墙上,阴阳怪气的开口:
“大哥好手段,因为你之前给爸出的主意,咱家前几天的那笔生意起死回生,不仅没赔,反而大赚一笔,爸在家可是一直在夸你。”
沈知风没理他,依然专注着眼中的箭,但若仔细观察,就能看见他不自觉抿紧的唇,和眼中闪过的深深厌恶。
沈承望继续:“爸一高兴,就把我们几个人都送了过来,说是让咱哥俩好好培养培养感情,多在这里玩玩。这不是,我们几个下了火车就直奔过来找你了。”
箭靶上已经射满了八支箭,沈承望不紧不慢的走过去,将箭一一拔下,随后一拍脑袋,挑衅的冲沈知风笑:“哎呀!爸还让我把乔阿姨的信和乔奶奶的照片都带过来,说是给你的奖励。我一激动,好像都给忘了,不过也好像没忘彻底。”
他眨眨眼,笑的不怀好意:“至于我到底忘没忘,哥,就看你想要的程度强烈不强烈了。”
“呜~~~”他身后那群男孩子一听,兴奋的跟着起哄,沈知风的眉头紧皱,脚下意识向前了一步,却又硬生生停下。
好似在忍受巨大苦痛。
沈承望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似是非常习惯这种场景,他笑眯眯的:“哥,你可得快点啊,想看还是不想看,可全在你一念之间。”
沈知风握了握拳,艰难向前走了两步,忽然停下,转过身,看向孟星辉:“今天不练了,你先回去。”
下意识的,他不想让孟星辉看到他难堪的一面。
孟星辉站的笔直,闻言望向沈承望,声音疑惑:“可是他也只是嘴上说说,谁知道他有没有带那两样东西呢?说不定只是嘴上逞能罢了。”
沈承望闻言笑的更大声:“不是吧,这才几天你俩就心心相惜了?喂,你就算是想巴结人,也得弄清楚再巴结吧?巴结一个妈失踪爹不管的...”
话还没说完,一道破空声突然传来,沈承望瞳孔睁大,眼睁睁看着一支箭由远而近迅速袭来。他想避,身子却僵直到动不了。
直到箭尖擦着他的脸颊射进箭靶,他耳边还能听到箭尾微微的颤鸣声,他才好似突然活过来一般,大口喘着气,腿一软,差点软倒在地。
“你疯了!”沈承望冲着孟星辉大叫,却在抬头的一瞬间蓦然顿住,面上的愤怒也在一瞬间变为惊恐——孟星辉拉满了弓,箭尖稳稳的指向沈承望。
“道歉。”孟星辉还有心情冲沈承望一笑,眼中却满是冷意,看见沈承望怔愣,还戏弄似的上下晃动箭尖:“需要我重复第二遍吗?”
“你...你不敢的,你不敢的!”沈承望哆哆嗦嗦的说,还处在变声期的嗓子哑的不像话。
“哦,所以你是要用你的命来赌我的不敢吗?”孟星辉好整以暇的看着沈承望:“那就...试试?”
说着她的手指一根根缓缓松开,每松开一根,沈承望的眼神就惊恐一分。眼看着三根手指已经只剩一根搭在弓弦上,弓弦微微颤动,箭尖似在下一秒就会离弦射出,沈承望心理防线终于溃败,大喊着看向沈知风:“我道歉,我道歉,对不起!”
然而孟星辉没有松手。她只是牢牢盯着沈承望的动作,调整箭尖继续指向沈承望:“所以你到底有没有带信和照片。”
“我...”沈承望的手下意识摸上了自己的腰,还在犹豫是否开口,箭尖再一次飞速传来。寒芒在沈承望眼中无限放大,他再扛不住,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他带过来的那帮小子早就吓成了一排鹌鹑,正一个个贴着墙大气不敢出,就看见沈承望刚倒地上,不到两秒,被他叫嚣成“豆芽菜”的孟星辉已经扑了过去,手迅疾的伸向沈承望腰间。
没伸过去。
在离沈承望的腰还剩半寸距离的时候,一只手从斜侧伸出,温柔而又有力的握住了她的手腕。
“脏。”沈知风只说了这一个字,随后放开孟星辉的手腕,自己伸手,掀开沈承望的衣摆,看到了他藏在腰间的一个薄薄的信封。
沈知风呼吸都急了一瞬,他将信封从沈承望腰间抽出,顾不上说话,迅速拆开,将里面的东西倒出——三张薄薄的照片。
孟星辉的余光看见,三张照片上都是同一个老奶奶,半倚在花架上,惬意的享受着阳光。
沈知风眼眶瞬间红了,他轻轻抚摸上照片,手颤抖着,珍而重之的将照片贴在自己心口。随后又拿起刚才的信封,手指伸进信封中,急切的想找有没有遗漏的东西。
空空荡荡的,再没有其他东西。
不用沈知风开口,孟星辉踢了踢沈承望的脚:“你说的信呢?”
“没有信,只有照片。”沈承望坐倒在地上,怨毒的盯着沈知风:“我要告诉爸,你强抢我的照片,让他至少三个月都不让你再看新的照片!”
“不讲道理了啊。”孟星辉拖着嗓子慢悠悠开口,手上却百无聊赖的把玩着箭尖,数次擦着沈承望的脸颊而过:“箭是我射的,你人是我扑倒的,信封是我要拿的,跟你哥有什么关系?”
“你哥只是担心你受伤,所以及时制止了我,并且帮手脚无力的你拿出了信封,这个逻辑你听的明白吗?”
沈承望睁大眼睛望着孟星辉,不知道她怎么能把鬼话说的这么理所当然的。
“不明白?”孟星辉缓缓一笑:“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是你哥帮忙,你现在绝对不止只是坐在地上,需要我说的再明白点吗?”
箭尖贴上沈承望的脖子,冷意顺着尖端传到脖颈上,再顺着脉搏传遍全身。沈承望一哆嗦,12岁的男孩瞬间破防,红着眼就往后退:“明白,明白了呜呜呜。”
“这才乖。”孟星辉满意的收了箭,站起身,还没来得及让沈承望走,沈承望已经一骨碌从地上坐起来,带着他的小跟班迅速跑走。离开之前,沈承望看着孟星辉,哑声放狠话:“你等着,我爸我妈不会放过你的。”
说完怕孟星辉追过来,撒丫子就跑。
孟星辉满不在乎的一笑,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箭支,沈知风沉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你不应该出头。”
“无所谓啊。”孟星辉无所谓的耸耸肩:“我,爹不疼娘不爱,长在偏远乡下的一个连初中都还没上的女生,他有什么不放过我的?”
“我手里有东西,才会害怕失去东西。可我什么都没有,又怎么怕失去?”
孟星辉轻笑一生,甚至有丝自得:“碎石和美玉相撞,怕的绝对是美玉,所以他们不会做什么的,你放心。”
她是真的无所谓,也是真的觉得自己是长在杂草间的石头,浑身充斥着一种硬碰硬的狠劲,不怕伤不怕疼,只要不死,就是胜利。
沈知风却忽然生出一种怒气。孟星辉越无所谓,他心中的怒意越大。他声音低沉,第一次叫了孟星辉的名字:“孟星辉。”
“你真把自己当救世主了?”
声音很重,砸到人身上似乎都能砸出一道口子,孟星辉一愣,有些茫然:“什么?”
“我是说,”沈知风直起身,手上拎着刚捡起来的六支箭,身形很高,逆着光,孟星辉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却能听出他声音中的疏离和冷意:“别以为谁都等着你去救,也别以为你能救的了所有人。善意如果没处发就去福利院流浪所,别逮着个人就开始散发光环。”
沈知风的话说的很急很重,他见识过沈承望和他母亲的狠,听到沈承望记恨上孟星辉的一瞬间他就慌了。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在说什么,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自己和沈家的浑水,绝不能让孟星辉趟进来。
她也趟不起。
孟星辉的心口一瞬间有些生疼,脸上的笑意也散的干干净净。她点点头,看着沈知风面无表情的眉眼,语气也变的疏离:“好,是我自作多情了。”
“麻烦跟千琴说一声,你的课我教不了了,她若是想我,让她去我家找我,你回上海之前,我就先不来找她了。”
说完孟星辉松开手中的四支箭,任凭它们七零八落的砸在地上,干净利落的抬脚,没有丝毫留恋的从沈知风身边擦肩而过。
带起的冷风吹起额边的碎发,沈知风僵着身子,听到孟星辉的脚步由近及远,直到听不见。他的身子猛然一松,手中的箭不受控制的也掉在地上,沈知风垂眸看着地上散落的弓箭,脑中忽的闪过一个画面——
是孟星辉张弓拉箭,对着沈承望毫不犹豫射出去的时候。她的唇紧紧抿着,眼神坚定,身形笔直,清晨的阳光照下,落满她全身。
像一道猝然闯进的阳光。
沈知风闭了闭眼,蹲下身,慢慢的捡起地上的长箭。心口有一抹他自己都不明白的疼痛和茫然,却被他刻意忽略了过去。
既然是太阳,那就应永远高悬天上。
千万、千万不要因为谁,被拽到泥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