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封闭训练结束。
图南中学仁慈地给学生放了一天假。
和乔淮昂在别墅外墙分开,支晴里推开庭院大门,恰巧碰上孟诵恒和司机赵临从一层开放车库中走出。
孟诵恒个子伟岸高大。
端正脸上戴着一副方形眼镜。
此时,他一身风尘仆仆的疲惫感,还有赵临推着的行李箱。
估摸着刚出差回来。
“老赵,一会儿你再去趟公司,把新工业园的平面图拿回来……”孟诵恒手提公文包,边走路边对后面的赵临说着话。
他转脸看到支晴里后。
父女两目光短暂碰了下。
孟诵恒随即止了话头,人停站在花园方砖路上。
避无可避。
支晴里迎面往前走了两步。
“回来了。”孟诵恒说。
支晴里:“嗯。”
孟诵恒简单瞧了她几眼,“没晒黑,瘦了。”
“……”
“军训结束了吧。”他公事形式的口吻问:“学校食堂怎么样?”
“不错。”支晴里低眸,脚下碾着细碎石子。
孟诵恒:“不错就行。”
沉默了会儿,像是实在找不到话题了,孟诵恒清咳一声,转身上了户门台阶,“不早了,进家吧。”
等孟诵恒的脚步声消失,支晴里才缓慢掀起眼帘。
看到站在一旁的另一个男人,她眉心放松了下,颔首打招呼。
“赵叔叔好。”
赵临是孟诵恒的私人司机,算是看着这家孩子长大,他和善地笑了笑,说:“晴里又长高了,快进门去,孟总给你们带了礼物。”
他举起另一只手提着的大小礼盒,支晴里却没露出什么高兴神色。
“您先进吧。”她侧身说。
“好,我放下东西还得出去一趟。”想起孟诵恒的吩咐,赵临加快步子往里走。
随着户门落锁,打理锦簇的前庭花园,只留了支晴里一人站着。
天将黑未黑,花台的圆环灯一瞬转亮。
绿植景观在石砖上落下婆娑影子。
支晴里盯着暗处发了会儿呆。
等前厅传来的欢笑声没那么刺耳后。
她提步动了动。
玄关直通客厅。
支晴里入门就看见孟愉正亲昵地依偎在岑君身边。
她比着脖子上的项链照镜子,笑着撒娇,“爸,限量款你都买得到,你太好了,我最爱你了!”
“我算明白了,给你买东西就是天下最好。”
孟诵恒坐在沙发另一边,他取下眼镜捏了捏鼻梁,佯装翻旧账,“上次我空手回来,谁好几天没理我?”
“妈,你看看爸,就会挑我的错。”有靠山在旁,孟愉没在怕的,“我记得上回妈妈也说你了,爸你怎么不说我妈呢?”
“你这小没良心的,”孟诵恒失笑地推了推她脑袋,“就会挑拨。”
岑君手里转着一只亮泽清透的镯子,闻言跟上话道:“看吧,你爸才不吃你这套。”
她目光看向孟诵恒,“不便宜吧?”
孟诵恒点头:“你之前不说想要个手镯,正好遇到合适的就买了。”
“难为你记得。”岑君面容含笑,递了杯水过去。
“这几年公司效益越来越好,能有现在的家底,”孟诵恒端着茶杯,唏嘘长叹一声,“多亏你当年支持我创业。”
夫妻俩是大学同学。
毕业即领了证。
婚后,孟诵恒工作屡屡不顺,艰难熬了一段时间后,也是岑君毅然支持他创业。
两人携手开了这家装修公司。
因最初是岑君单方面拿出了几十万创业金。
所以公司取名“岑居装饰”。
多年经营,如今也算小有规模。
听他这话,岑君抚着镯子的手一紧,眼底笑意散了散。
一楼全厅的灯都开了,光线柔和明亮。被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排除在外,支晴里也习惯了,她换好鞋直接上了二楼。
到卧室,她放下书包,准备拿上干净衣服,好好洗个澡。
拉开衣帽间玻璃门,感应灯一条条亮起。
支晴里抬眼往里一瞧。
眸光陡然滞住了。
透明衣橱一览无余,条理有序地放置着她的衣物。而最显眼的长裙格子处,她走前才整理好挂满的。
现在只剩下了几个空衣架。
支晴里心骤然一沉,转过身,疾步往楼下去。
按惯例,每次孟诵恒出差回来,岑君都会拟一桌丰盛菜单。
晚饭光景,新来的阿姨在厨房忙碌。客厅里,孟愉歪着身,怀抱靠枕看电视。岑君和孟诵恒坐在餐厅,对着电脑,似是在讨论商铺设计方案。
支晴里径直走到岑君面前,冷声问:“我裙子呢。”
岑君从电脑屏幕移开眼,脸色急转直下:“你在质问我?支晴里,你就这么和长辈说话的!还有没有教养。”
支晴里唇线拉平:“……”
孟诵恒放下膝前交叉的双手,问道:“晴里,你什么衣服,是不是被吴姐拿去洗了?”他合理猜想,“她刚来家里做事,可能拿错了。”
谁会翻出干净挂在衣橱的衣服。
“不是换洗,我问的什么。”支晴里仍盯着岑君,“您知道的。”
岑君胳膊枕在沙发上,又慢又压迫地扫看她,半晌,承认了,“是我拿的,你衣服够多了,不差那几件。”
她语气轻飘飘地。
就像随意丢了些碍眼的垃圾。
支晴里忍着戾气,一字一顿地说:“您没权利碰它,还给我。”
“还给你?怎么你现在叛逆没边了是吧,我的话你一句不听,她……”说到这儿,岑君硬生生地收了声,顿了顿,她又嘲笑一句,“那几条裙子,你就这么宝贝。”
“您既然知道,就没权利拿走,”支晴里说,“姥姥给我做的衣服。”
“我没权利,呵呵,支晴里,你有什么底气这么和我说话?”
怒意上头,岑君口不择言地讽刺:“最没脸,最没资格说这话的人——就是你!”
“……”
“她怎么死的,”岑君尖锐目光刺过去,“支晴里,你是不是忘了?”
客厅灯线通亮。
岑君怨怼的目光狠扎过来,支晴里身形晃了下。
眼前慢慢浮现出,支岚最后躺在病床上的那一幕。
老人浑身沾满血污,双眼紧闭,面容上蒙着灰白的死气。
身体已经开始变冷。
“……”
支晴里大脑当时一瞬空白。
明明前一晚。
她才和支岚打过视频电话,抱怨说因为六月中考,这次五一不放假了,她回不去青浔,好烦。
支岚在那头说:“里里,正好是槐树开花的季节,等你考完试回家来,姥姥给你包最喜欢的槐花鸡蛋馅饺子。”
支晴里把手机搁到支架上,边从书包里掏出作业,边挑眉,“姥姥,我再纠正一遍,你包的那不是饺子,是片汤。”
“……”
要知道,她姥姥平时除了爱设计衣服,另一个兴趣就是做饭。
但,几十年的厨艺却没一个拿手菜。
比如饺子馄饨,那堪称皮馅分离第一人。
“行,那你到底吃不吃?”老人佯作生气,眼角却藏不住笑。
“吃吃!谁让我不爱吃饺子,就爱喝片汤呢。”
支晴里表完忠心,还不忘逗一句,“诶,你这小老太太怎么回事,听不得真实客观的评价是吧。”
“你啊,是越大越皮了。”支岚隔着手机点了点屏幕,像在轻敲她脑袋,然后说:“里里,马上中考了,但这不算什么大事,平常心面对就行。”
“昂,平常着呢。”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傲娇地想。
考就考呗。
看她轻松给支岚拿个中考状元回来!
“那就行。对了,里里,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没去上朱老师的课?”支岚问。
支晴里也奇怪:“没,下午朱老师忽然和我说停课一次。”
“可能有事吧,那里里你晚上早点睡觉,别熬太晚……”
间隔一天。
仅仅过了一天。
在支晴里印象里,从来不走远门,一辈子安稳待在青浔镇的支岚,却突然出现在了虞枋市。
然后。
遭遇了虞枋十年来最大的地震。
那一晚。
医院里,老人就这么僵直地,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儿。
一动不动。
无论支晴里怎么跪地哭喊,哀求。
都没有再睁开眼。
……
良久。
支晴里低嘲:“我想忘。”
却。
每一分,每一秒。
都记得。
家里温馨气氛一下僵成这样,孟愉赶忙把电视音量调小,缩着身子往孟诵恒旁边挨了挨,防止被战火波及到。
孟愉印象里。
起初多了个姐姐后,她抵触得不得了。
生怕爸妈的宠爱被分走。
但后来发现,支晴里这个人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她压根不关心家里的人和事,对什么都淡淡的,很少喜形于色。
爸爸妈妈呢,依旧偏爱自己。
家里真的不过是多了一个人吃饭。
这么些年。
孟愉只见过一回支晴里和岑君发生正面冲突。
和以往冷战对峙不同,那是孟愉第一次看见,她的姐姐激烈地,执拗地,争取一件事。
对上强势起来说一不二的岑君。
那样锋利,毫不弱势。
……
“上回吵架才过去不久,第二次战争就来了。”孟愉对孟诵恒小声嘀咕:“爸,怎么办?”
对于家庭管理,孟诵恒自有一套解决方案。
两个女儿发生冲突,他偏向小的。
而在岑君教育孩子的时候,他一般不搅合进去。
于是,眼下这种情况。
孟诵恒也只是缄默地坐着。
厅顶吊灯小幅度摇动,支晴里视线模糊成重影。
她看不真切每个人脸上的表情。
“我是没资格。”支晴里落在身侧的手紧握又张开,快速消散完情绪,垂眼说:“请您把衣服还给我。我会收好。”
“……”
岑君挥出重拳却只打在了棉花上。
没回声,只软塌塌地砸出一道痕迹。
她深喘着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行了,你和孩子置什么气。”孟诵恒拍了拍岑君的手,适时跳出来打圆场:“晴里,你也不对,有什么话好好说,别惹你妈妈生气。”
他拿过一旁的礼品袋,“这个给你。不知道你喜欢什么,给你买了和小愉差不多的。”
许是孟诵恒的话起了作用,也可能被支晴里的退让取悦到。
顺气后,岑君说:“东西在杂物间。”
拿捏着“打了巴掌给甜枣”的教育手段,岑君有意缓和僵持的母女情分,她晓之以理:“晴里,当初送你去青浔,我和你爸爸实在是无可奈何,你要理解我们。”
“经济条件转好后,我第一时间就把你接了回来,谁知这些年你只亲近你姥姥,一有假期就往青浔去,过年都没在家待过一次。”
看着面前站姿笔直,一身倔强的女儿,岑君叹了口气:“我和你姥姥她……关系是不好,但她走了以后,我的难受不会比你少。她遭遇车祸,归根结底,都是你任性造成的。晴里,你怎么还不知道错呢……”
“算了。”话摊开到这份上,岑君似妥协地摇了摇头,“这事儿再也不提了。往后我们一家人,好好的生活。”
“……”
支晴里眼睛一眨不眨地锁着岑君,试着动了下唇,想说点什么。
却艰难地,一个字音也吐不出。
她极力压下喉咙间的作呕感。
手指掐得发白。
-
晚间饭桌上,支晴里全程没抬起目光。
她勉强吞了半碗饭就放下了筷子。
从杂物间取回箱子,支晴里把刺绣连衣裙一件件撑起,仔细熨烫后,用防尘袋装好,妥善收纳了起来。
青葱发育的年纪,支晴里的身高节节长。
过往每年假期,她回青浔,支岚就量着她的尺寸,给她缝制衣服。
夏裙冬袄,年年不落。
而以后。
她再也没有,支岚亲手做的新衣服穿了。
整理好衣服,支晴里睨了一眼角落那个,孟诵恒给她的纸袋。
她没拆。
转手扔进了抽屉。
孟诵恒送她的礼物,永远是一成不变的一拖一。孟愉想要什么,同一店铺,给她捎带一份普通的,价格低一档的。
她很早就不期待了。
洗完澡,支晴里身心俱疲地爬上床。
她摸出手机解锁。
消息通知不多。
除了一小时前,乔淮昂给她转发的几条搞笑视频外,另有一条添加好友的申请。
头像黑色冷系。
名字也是简单的字母,K。
支晴里倚在床头放空脑子,好一会儿才想起。
下午放学前,最后一节班会课选拔出来的班长,也就是她的前桌,宋其笙,积极活跃地建立班级群。
大家乌泱泱聚在她周围。
隔着一张课桌像冷热分界线,连带气压都降了。
支晴里低头收拾着作业。
要拿数学书时,她的手悬在上方停了停。
而后。
她绕开它,抽出了下面的物理卷。
“同学们,咱群名取个霸气的,‘高一一班是你爹’怎么样?”有男生先斩后奏改了群名。
“难听,‘青春喂了图南’,这个不错吧?”
“那沙雕点呢,‘容嬷嬷扎死数理化’……”
一群人围着班长聊得热火朝天。
说话间,你扒拉我一下,我晃你一招。
有笔芯掉在桌洞接口处,支晴里弯下腰,摸索着往外拔。
与此同时,前桌几个男生打闹。推搡间,近在支晴里眼前的桌子忽然直面撞了过来。
地面“滋啦”一声摩擦。
带着她撼动不了的力道。
来不及躲闪。
支晴里试图一手挡桌子,一手护住眼鼻。
嘭——
尖声戛然而止。
被撞歪的课桌在她手背前停了下来。
确认安全。
支晴里放下手,撇头看了过去。
她的同桌。
靳空眉眼淡漠地坐在位置上,他曲外侧的膝盖抵着他那边桌腿,手臂绷起弧度,撑在了两人课桌折中点。
他这动作做得自然极了,而本人却垂眼看手机。
目光都没投过来一分。
仿若是不经意,很碰巧地,顶住了课桌。
“……”
等了几秒,他仍没动静,支晴里也收回眼。
她把笔芯装进笔袋,预备站起身。
似是瞥见支晴里拉上书包链要走,靳空手机嗒地放到桌上。
屏幕随之亮起。
页面停留在“青春喂了图南(66)”-“查看更多群成员”-“zql”资料页。
却始终没有点下一步添加申请。
“加好友吗?”他问支晴里。
“没必要。”支晴里坐回位置上,“有事班级群会通知。”
靳空手机往她面前推了下:“总有事不方便群聊。”
“比如?”支晴里不看手机,只看着他。
思索片刻——
“同桌间的。”像是措了措辞,靳空屈手挠了下眼尾,瞳色也显得浅,他视线对上支晴里,说:“悄悄话。”
悄悄。
话?
支晴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能再具体点儿?”
“问作业,答疑。”靳空说,“捎份晚饭,带瓶水。”
“?”
还真是同桌常干的事。
支晴里把书包扔回桌上,一脸“你认真的吗”的表情斜看他:“靳空,这些事儿,就算你拿着大喇叭去郝主任办公室喊,他也会无比慈祥地告诉你。”
“这,一点都,不需要背着人悄悄干。”她断着句。
“……”
“况且,你的这些需求非常适合群聊。”支晴里给他分析,“班里57个人,不管问作业还是带饭,怎么着都有人回应你。”
靳空颔首:“是这样。”
没被支晴里带跑偏。
他指节敲亮手机,方向明确地再一次问:“所以,加吗?”
“……”
望进他那双乌漆的眼睛。
支晴里词汇匮乏了下,没憋出话。
她严重怀疑自己最近是不是安眠药吃多了,产生副作用了。
怎么脑子跟不上嘴了?
沉默的须臾。
她失去了二次拒绝的机会。
只好拉开包链,伸手到最里层摸手机。
解锁亮出二维码时,支晴里发觉靳空低着眸,有意无意地打量她手机上的红绳。
她手不受控地往回撤了下。
这东西大众化,戴手上还好,有袖子遮没那么扎眼。但在他俩这里,红绳明显没发挥出手链的作用,反倒成了挂饰。
一个配手机。
一个挂包上。
就好像是……特别搭配过的一样。
发完验证信息,靳空收起手机,人往后靠在椅背上,神色淡淡地,似乎不太着急让她通过申请。
安静了半分钟,他忽地对支晴里说:“其实不用你手机。”
支晴里:“哦,现在可以扫脸加人了?”
靳空眼睛瞥过前排三五聚成团,凑一起拉小群的男生,“班级群里能加。”
“……”
支晴里彻底无语了。
这么嚣张的事后诸葛没人打他吗!
“你刚才怎么不说?没看我找半天手机。”她手攥了攥拳。
扫了眼她白色书包,靳空说:“看你很想翻。”
支晴里脸上堆出假笑:“劝你别惹。我现在,可不止想翻包。”更想翻白眼。
靳空轻挑眉。
“这么说的话……”支晴里五官一皱,突然感觉出哪里不对劲了,她没好气地瞪着这人,“那你一开始问我意见干嘛?直接加不得了。”
费那么一圈事儿。
“你不愿意,我不会加。”靳空说。
……
临睡前,支晴里在床上做了一套拉伸开肩动作。
才通过了这条添加申请。
她也懒得动手改备注。
直接让他躺列表里了。
放松腰腿时,支晴里余光瞄向手机上的红绳挂链。
犹豫着要不要解开。
可转念又觉得。
已经被撞款的人看见了。
现在摘。
怎么显得……这么心虚?
快睡着那刻,支晴里迷糊想。
算了。
就是个饰品,又不是什么限定。
她用的笔还是全国学生统一批发呢。
有什么可尴尬的。